谢园景色优美,来客除了各府官家公子,还有城中缙绅家中成年男丁,或身有功名,或家资万贯。
陆谦入园之后,便有孙府七公子迎客,早有下人附耳介绍,他便笑着寒暄:“这
位便是陆探花吧?久闻大名幸得一见!”
另有与陆谦同场乡试的富绅家公子见到他,亦欣喜上前打招呼。
陆谦既来之则安之,与主人家寒暄之后,便被带着引见了好几名城内年轻公子,有孙府几位公子,还有韩知府家中两位公子,其余十几位年轻公子也是各有名头。
孙家几位公子待他还算客气,到底还有主人家的脸面要顾及。韩知府家中两位公子都拿鼻孔瞧他,不免让陆谦怀疑,自己当初在鹿鸣宴上逼迫韩大人之事被两位公子知晓,这才对他不满。
那位同场乡试的富绅家公子姓钱,为人很是热情,消息也颇为灵通,扯着他的衣袖满场飞,除了带他结识了不少年轻公子,还十分兴奋的告诉他一个消息:“陆探花有所不知,今日之集会名为诗会,实则是一场相亲宴。谢园一分为二,划为两片活动区域,男宾在一处,还有女客在另外一处呢。”
钱文才示意他瞧后方高檐,小声耳语:“那边三层楼高的飞凤楼上,来的便是城内各家妙龄女郎,有河道总督府几位适婚的小姐,还有知府大人的几位女郎……”他颇为不好意思:“我家小妹今日也来凑热闹,后面大家会远远瞧上几眼,互相品评诗文。”
陆谦没想到孙府公子的诗会原来只是个壳子,内里却原来是一场相亲宴,若非他身负秘密,都想离开。
酒宴过半,孙府七公子提议作诗,自有年轻公子捧场:“值此盛景,正应留下笔墨。”
自有丫环撤了酒菜,奉上笔墨纸砚。
钱文才急得抓耳挠腮,愁眉苦脸道:“陆兄有所不知,我平生最不爱作诗,上次乡试也落榜了,才仰慕陆兄才气。要不是为着自家妹子,必不敢凑什么诗会。”
陆谦道:“要不……想个法子溜走?”
钱文才摆摆手:“那可不行!要是我早早离开,让我妹妹丢了脸面,她回去得哭死。”他的眼神里含着求助之意:“陆兄要是不费事的话……”许音刚落,过来送笔墨的丫环打翻了桌上的酒水,泼在陆谦身上。
陆谦:“……”
小丫头惶恐不已,连连赔礼:“都是奴婢的错,还请公子随奴婢过去,换件衣袍。”
陆谦不欲为难她:“无妨,一会便干了。”
小丫头恨不得跪在他面前:“郎君若是不肯随奴婢去,回头被主子知道了,只恐要落个怠慢客人的罪名。还请郎君怜惜,随奴婢去换一身。”
正在此时,孙七公子听到动静走了过来,先骂那丫头:“笨手笨脚的奴才,半点事也做不好,还不带贵客去换一身。”又向陆谦赔礼:“陆探花被弄脏了衣袍,瞧着也不雅相,不如随这丫头去一趟。”
陆谦见他们执意要自己过去,也不知孙府葫芦里卖什么药,索性起身随那丫头走一趟,身后钱文才忙忙起身跟上,嘴里念叨着:“陆兄头一次来谢园,不知园中方向,正好我陪你走一趟。”
孙七公子伸手要拦:“钱公子——”
无奈钱公子论文才半分没有,生怕被留下来写诗,现成的借口,跑得比陆谦还快:“诸位随意,七公子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孙七公子乃是孙府庶出公子,其母乃孙震妾室,还要在主母高夫人手底下讨生活,只求尽心尽力办好主母交待的事情,哪知道平白冒出个自来熟的钱文才,只能眼睁睁看着钱文才陪陆谦离开。
小丫头奉命引陆探花过去,结果变成了两位公子,也颇为苦恼,只能咬牙引二人过去。
两人跟着小丫环穿过长长的廊庑,绕过假山流水,到得一处安静的馆阁,引了他去静室,发现果然备了一套天青色文士袍。
陆谦换衣出来,小丫环引着二人往回走,钱文才忽道:“咦,这不是我们来时的那条路。”
小丫环道:“我家夫人正在园子里赏景,听说陆探花大名,想请探花郎一见。”
谢园南北开敞的荷花厅内,高夫人正坐着喝茶,身边孙晚香坐立不安,一时里向着外面的荷花池张望,一时里坐下来,端起茶杯又放下,拈块点心捏得不成样子,又不入口。
高夫人被女儿这副坐立安难的模样给闹的头疼:“我倒要见见,什么样的男子,倒让你跟丢了魂魄似的。”
她疼女儿归疼女儿,心中却也有计较。
女儿虽瞧中了陆探花的皮相,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姓陆的内里芯子如何,却要仔细考量。
前几日她跟孙震提起陆谦,丈夫倒有了几分兴致:“香儿倒是有眼光,姓陆的小子有几分难缠,我倒是见过一面。眼下虽在守孝,将来前程可期。”
高夫人听到前程可期,免不得追问:“夫君怎知陆探花前程可期?”
孙震便向夫人解释:“姓陆的出自东台书院罗俨之门下,他单只考中探花没什么,但他恩师罗俨之在京中却有几位至交好友,这些年也已是桃李满天下,弟子入仕者不少。还有去年来平江府主考的钱学礼,便与罗俨之交情深厚。”
“这么说来,夫君不反对此事?”高夫人只觉得女儿眼光不错,一眼便在人堆里挑中了探花郎,也不知那陆探花如何风仪,便生出一见的心思。
孙震笑道:“好事一桩,为夫何必反对!”借机向夫人献策:“小七正好爱开诗会,趁着诗会邀请陆探花,也不打眼。”
高夫人得了丈夫允准,才能稳稳坐在谢园见陆谦。
小丫环办事不力,一路想了无数种借口,都没能将钱文才甩脱,只得苦着一张脸,引了二人往荷花厅而来。
陆谦方位感极佳,半道上已经察觉与诗会的抱竹厅南辕北辙,却也不动声色,任由钱文才介绍沿途风景:“我上次来时,正是去岁天降大雪,踏雪寻梅,幽静清雅。谢园四时风景不同,还有一处荷花厅,临水还建了赏花的平台,到荷花开得极盛之时,在平台之上安坐,便能揽尽一池芳华。”
正讲到兴处,瞧见临水的荷花厅,顿时激动起来:“陆兄你来瞧,前面不正是荷花厅吗?咱们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这里,方向反了!”懊悔的要拉他回去。
小丫环正着急,便有一名身着葱绿裙子的丫环笑着迎了出来:“我家夫人走累了正在此处歇脚……”原定的一位年轻郎君变成了两位,她用眼神向引路的小丫环询问:怎么回事?
引路的小丫环不敢多说,只能缩着脑袋装乌龟,她瞪了那小丫环一眼,笑道:“两位郎君既来到此处,想来有缘,不如进来喝杯茶再走?”
钱文才正不想回诗会去为难自己,听得有夫人相邀,忙忙应承:“正走得渴了,多谢夫人赐茶。”当先往里走去,一路催促:“陆兄快些。”
高夫人安坐厅堂,听得外面脚步声,打眼一瞧,但见当先走进来一位白胖喜兴的圆脸公子,皮肤倒也白净,只是离俊美差着一截,便转头瞪了孙晚香一眼:这便是令你一见难忘的探花郎?
孙晚香也傻了眼——纵然初见在夜间,也不至于大变活人,数日之内便胖了一圈吧?
紧跟着白胖喜兴的圆脸公子身后,走出一位身形高瘦的年轻男子,俊美温雅,两人齐齐躬身行礼,高夫人这才回过神
,请二人落座。
自有丫环奉茶,钱文才曾有机会见过孙晚香,原还疑惑不知哪家子夫人在此歇脚,见到河道总督府五小姐,总算醒过味儿——感情小丫环邀请探花郎换衣,唱的是丈母娘相女婿这出戏啊。
他暗嘲自己糊里糊涂便跟了来,又怕陆谦不知底细,趁着端茶的功夫,扭头与他小声提醒:“孙大人——”
高夫人适时提醒:“贸然请了探花郎进来喝茶,原是听说中元节探花郎在街上与我家五丫头相遇,还让了这丫头一回,便想着谢一谢探花郎。”不过是个见面的由头,她随意寻的借口而已。
陆谦原本不曾打量厅中坐着的少女,此时听得高夫人提起中元节,目光瞟了一眼,再加上钱文才方才提醒,加之入园之时他在耳边聊起相亲会之语,顿时猜出了眼前的夫人跟少女,想来便是孙震的妻女。
“一桩小事,不足挂齿。”他想起血崩而亡的小高氏,对这位大高氏并不敢轻忽。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也不知孙晚香瞧中了谁……
傍晚时分,孙震回后院见高夫人,问起她对探花郎的观感:“太太见过了陆探花,觉得他如何?可配得上咱们家香儿?”
高夫人卸了钗环首饰,由得丫环服侍换上了家常衫子,靠在榻上总算歇了一口气,此时慢慢道来:“陆探花为人谨慎,话到舌尖也要绕三圈,以他的年纪也算得老成持重。至于模样嘛……”她面上渐渐泛起笑意:“也不怪咱们香儿瞧中了他,容貌自然是极好的。”
钱学礼去岁主持完平江府乡试便回京,前几个月京中派出岑善来江淮代天巡视,孙震早已接到朝廷的邸报,算着时间一个多月前便该到达,却至今不见他的影子。
孙震心中疑惑,早早派人四处蹲守,还是接不到人,最近总觉得不上不下,大为不安。
他见高夫人满意陆谦,暗暗松了一口气,恭维道:“夫人瞧中的人,必然是极好的。听说陆探花正在孝中,倒也不忙提亲,不如先请过做个幕僚,借此机会熟悉熟悉他的品性?”
“听凭夫君安排。”
高夫人在谢园累了一日,见过了陆探花,还借着诗会的名头跟另外几位夫人为自家府邸的儿女们谋划亲事,也有了合适的人选。
“除了香儿的婚事,我瞧着韩知府家中幺女倒与咱们家小七合适,韩夫人倒也没反对,夫君得闲与韩大人提一嘴?”
韩家幺女也是庶出,庶子配庶女,倒也般配。
孙震为官得岳家襄助良多,多年来无论后宅子有多少莺莺燕燕,给高夫人的体面也不少一分,孙晚香的夫婿人选总要夫人点头才能成事。
“小七的婚事不急,等我几时见到韩大人必提一句。”他心满意足起身:“只要夫人瞧中了陆探花,晚香这门亲事便能落定。”
孙大人重返前院,慕僚冯添见他喜笑盈面,笑问道:“大人可是遇上了好事?”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夫人瞧中了陆探花,想让他做咱们府中五姑爷,我这不是有些犹豫嘛。”
冯添有几分迟疑:“陆探花出自东台书院,罗俨之的脾气又臭又硬,他当初辞官归乡,便是在官场上不得志。他教出来的学生,不会跟他一个脾性吧?”
他忽想起去年旧事:“东翁不是与陆探花有过一面之缘吗?他的性子如何?”
孙震回想当时场景,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那小子……我瞧着倒是个刺儿头,也不知中了探花之后有无长进。”
少年人初入社会,怀揣着一腔热血,不知深浅,一个猛子扎下去,有些运气好的还能顺风顺水,有些不识时务又运气不好的便被撞得头破血流,差点淹死在水底。
去年的陆谦为救邻家妇人,不惜劳动恩师跟钱学礼上门,孙震虽碍于钱学礼没做什么事儿,还痛痛快快把人放了,又任由韩永寿将自己的人重叛,但那不过是给钱学礼一个面子情而已。
彼时的陆解元还是个天真小儿,幸得运气好有贵人庇护。
冯添总算明白了他的犹豫之处:“东翁是怕陆探花为人不识时务,五姑娘真嫁了他吃苦?又觉得他恩师罗俨之在京中也颇有几位至交好友身居高位,想借罗俨之攀上关系?”
“知我者,冯公也。”孙震苦笑:“我这是又想折花又怕扎着手,一时举棋不定。”
冯添为他献得一计:“东翁不必担心,既然事有可为,不如把人请过来放在眼皮子底下,不拘什么名头,先考察一阵子,要是堪为良婿,也算了了东翁一桩心事。若是事不能成,有的是办法。”
孙震拈须而笑:“如此,便不足虑了。”
不过半日功夫,罗府在谢园举行相亲会的消息,便传到了罗三娘子耳中。
她也曾前往河道总督府中拜访过罗五娘,见识过林晚香的脾气,靠在榻上幸灾乐祸道:“也不知哪个倒霉蛋,让孙晚香瞧中了?”
林白棠埋头在厚厚一沓账薄子里,一手拨着算盘,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南北货行的畅销货与滞销货,敷衍的随口问一句:“孙晚香是谁?”
罗三娘子见她算账都快算傻了,便拉着她的手去一旁聊天:“账什么时候算不得,还不如听我讲讲孙晚香。她正是河道总督府孙大人府上千金,在府中排行第五,但她命比庶姐妹都强,托生在正室高夫人肚里。高夫人极为疼爱她,对她凡事无有不应,便是孙大人后院妾室通房,也是任其打骂发卖。我们家五姑娘去了河道总督府当妾,最为得宠的那几个月,还挨过孙晚香的几个耳光。”
林白棠震惊的张大了嘴:“嫡女打庶母的嘴巴子?”
孙家后院的长幼尊卑听起来有些乱。
罗三娘子不屑道:“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嫡女,娇养在闺阁之中,跟妾室能有什么仇怨?我估摸着多半是高夫人既要给妾室一个下马威,又不能折堕了正室的气度,这才纵容女儿出面整治妾室。”
“这不是……拿女儿当枪使么?”林白棠家中人口简单,着实不太能懂大户人家后宅里的弯弯绕绕。
罗三娘子嗤笑一声:“你懂什么?高夫人这招,一则给自己树威,二则让后院心思浮云得宠的妾室们都瞧瞧,她们在正妻生的女儿面前都是猫儿狗儿一般的存在,非打即骂。便是孙大人也从来不制止女儿,她这位正室的地位就更无人可憾动。也让后院的妾室们早点认清自己的地位,免得做无用功,惹出事端还得她来平息。”
林白棠不懂:“高夫人就不怕外面传出孙晚香刁蛮跋扈的名声?”
罗三娘子奇道:“孙府后宅子哪个妾室敢在外面传孙晚香跋扈蛮横的消息?”
“这倒也是。”林白棠也不得不佩服高夫人:“林晚香要是名声败坏,也只能证明高夫人打理家宅无方,到时候正好可以借机清理孙大人后宅子,拔花除草得片刻安闲。”
罗三娘子笑道:“小白棠,你倒是一点就通。今儿谢园诗会,实则是场相亲宴,也不知孙晚香瞧中了谁家的倒霉蛋,我倒是很期待啊。”
林白棠此时清空了脑子里的一团乱账,总算对她的话入了心,怔怔道:“孙家的诗会是场相亲宴?”
罗三娘子见她懵懵懂懂的样子,便知她不曾亲历过大户人家借着各种聚会的名头相亲。
她十三四岁开始便被亲娘或者姐妹陪着去参加相亲宴,听起来都是风雅的聚会,赏花赏雪作诗论画,实则都是未婚男女缘起之地,互相看对了眼,回来再派人细细打听,掂量双方家世品貌,暗中通过气,这才请媒人上门。
“这种聚会我以前可没少参加,一直到十九岁上阿爹阿娘见我态度坚决不肯成亲,才不再强硬拖着我去了。”她回忆起自己以前年少时候参加的无数场相亲宴,遇见不少年轻公子,浅薄浮夸的令人发笑:“……也可能是我运气不好,总也遇不上一个顺眼的。”
林白棠想起陆谦今日行程,心中忽然烦乱起来:“相亲宴么?”
重新坐在宽大的书案前面,眼前的账册忽然都乱糟糟挤在眼前,眼睛瞧明白却入不了心,完全算不下去了。
她坐立难安,也不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之故,还是别的原因,她总觉得陆谦样样都好。
一时里宽慰自己,相亲宴上定然都是高门公子,不是出自官宦人家,便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富商子弟,谦哥哥不过芭蕉巷的寒门之弟,也未必入得了孙府小姐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