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正是因为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未来,崔遗琅才那么不想再见他,生怕自己一看到他,就变得软弱起来。
他鼓起勇气,抬起头:“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用眼神在质问姜绍为什么要夺他的兵权?他和薛焯之间的事,姜绍再清楚不过,杀父杀师之仇,他不可能是内奸,而姜绍也绝不是昏聩令人摆弄的傀儡。
姜绍不说话,眼神很复杂,他逼近崔遗琅,用拇指摩挲他下唇的痣,故意用挑逗的口吻道:“如意很想要兵权吗?”
“是,我要杀掉薛焯,为我师父报仇,”他闭上眼,躲开姜绍的触碰,小声道:“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都这种时候了,我不想和你争吵。”
姜绍用缱绻的眼神看了他很久,温声道:“我们俩很久没这样面对面交谈了吧?你养伤的时候,我来看你,你总是在昏睡,后来你彻底好了,又马不停蹄地要打仗,我一直很想你。我这里有刚好温好的糖蒸酥酪,你用了吧,今晚就在我这里睡下,我们说说话,明天我让人送你回去。”
“够了,我没时间和你谈论这些儿女情长,把虎符还给我。”
这是崔遗琅第一次用这种强硬的语气和姜绍说话,他努力平缓呼吸,正经道:“师父已死,姜烈虽然能顶上,但薛焯手段阴狠,只有我能帮你,我能帮你当上皇帝,这样不好吗?”
姜绍笑容收敛,眼波微动:“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给还是不给?给个准话。”
姜绍笑起来:“是可以给你,但你想用什么来赎呢?”
他细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摸上崔遗琅的胸膛,慢慢地往下,勾起对方的腰带,暗示性很明显。
崔遗琅眼睫微抖,打开他的手,直接把腰带扯下来扔在地上,面无表情道:“可以,你要几次?”
似乎没有想到如意真的能应下这种极具羞辱的条件,姜绍脸上的笑有片刻凝滞,回过神后,他从地上捡起腰带扔在对方身上,厉声道:“把你衣服穿上,别像个婊子一样,你给我滚!”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你回去吧,好好休息,接下来的军务你不要再挂念了,我会打赢这场仗的。”
从姜绍身边走过时,崔遗琅语气淡然道:“别误了大事,让别人渔翁得利。”
待崔遗琅走远后,姜绍像是卸下全身的力气一样坐下,他自言自语道:“我怎会不知道是薛焯想坐收渔翁之利,可是如意,你不知道你的样子有多可怕……我当真是不敢再让你上战场了。”
他心里一直怕得很,从狼岭死里逃生后,崔遗琅并没有追问师父的下场,他很平静地喝药养伤,吃白芷为他开的药膳方子,很努力地养好身体,完全不像当年他失去母亲那些歇斯底里。
可越是平静,姜绍却越觉得心慌,他不想失去如意,所以只能选择用这种拙劣的方法把他困住。
姜绍颓然地坐在房间里,无声抚面,泪流不止。
……
“你就这么被夺了兵权,禁足在房间了?”
“简直是欺人太甚,这些世家子弟惯是会用出身来刺人的,也不看看当初北伐要没有你力揽狂澜杀掉武安侯,北伐军连南阳郡都过不去,哼,现在倒是只字不提你的功劳。”
白术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冷笑一声:“都到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些人居然还会因为争权夺利先内讧起来,也就是欺负你年纪轻,根基浅,生怕姜绍登基后自己捞不到好处。”
“喂,你倒是说句话呀,就让那些人欺负你吗?这可是你用性命换来的兵权,仅凭对方几句话,就把你定为内奸?姜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还真信了对方的鬼话。”
白术喋喋不休地抱怨时,崔遗琅就坐在床沿整理自己的衣服,他把衣物一件件地细心叠好,放进一个新打的柜子里。
灯影摇曳,崔遗琅侧身坐在床沿,因为正要就寝,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两片扇形的头发垂在脸侧,面容温和平静,颇有宠辱不惊之态。
白术脸色忽然有些晦暗不明,他小心往门口望了望,忽然仔细把门掩上,然后蹭到崔遗琅身边,面色紧绷地唤道:“如意……”
崔遗琅奇怪地看他:“你做什么呢?”
白术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如意,我是把你当好兄弟,所以才跟你说这掏心窝子的话的,你要是把我今天这话告诉给姜绍,我也认了,但我还是得说,你有没有想过自立……”
这种反叛的话要是传到王灿那些人的耳朵,准是会又掀起一场风波。
此话一出,崔遗琅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多大情绪波动,他甚至勉强扯出一丝安慰的笑,安抚了一脸紧张的白术,拍拍他的手:“我明白你的好意,你放心,但是……不行。”
他的语调虽然温和,但却不容质疑。
白术气呼呼地抽出自己的手,仍旧试图劝说他:“如意,你还没有看明白吗?就算我们打败薛焯,把姜绍捧上皇位,结果依旧不会改变的,不过是戴上乌纱帽的人换了一批而已。这天下能够识文断字不多,就连我都是到你身边后才开始读四书五经的,要治理天下,姜绍必然要启用那批世家出身的子弟,可你也看清他们的嘴脸了,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呢?”
他娓娓道来:“我看,那位二公子也是很向着你的,以前都公然敢忤逆他的长兄,未必不能把他拉到我们的阵营里来。你还记得不久前跟你一起去寻回王妃的林忠一行人吗?他们听说你兵权暂时被夺,都很不满,这些中层军官其实更能指挥得低层士兵,争取他们的支持不难。”
他越说越觉得此事可行,见崔遗琅面色不改,白术很是焦急:“如意,你仔细想想,当初韩信的下场如何?我知道你同姜绍一起长大,情义非比寻常,你心悦于他,甘愿为他南征北战,可前车之鉴,你不得不防呀。”
崔遗琅长叹一口气:“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白术,现在大敌在前,若是发动哗变,岂不是和王灿那些人一样只顾个人私利?”
这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割得白术生疼,他一时间臊得满脸通红,结巴道:“我不是,我,我……如意,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他有点不敢看崔遗琅那双清明通透的双眼,他还记得当初两个人在北氓山泡温泉时,如意曾经夸他不忘初心,始终把百姓的生死存亡放在心上。
是他不知不觉间变了吗?
正当他满心恐慌时,崔遗琅宽慰道:“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感谢你为我打抱不平,你是真心为我们的后路考虑,这没什么错。可我不得不为大局考虑,今日我们若是当真兵变上位,纵然能得到一时畅快自由,但必然不能够有实力再阻挡薛焯的军队南下,薛家军兵强马壮,一旦南下,那变是千千万万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不能那么自私。”
他低下头,伸手抚摸指下的衣物,这些都是母亲为他亲手缝制的衣服,这次打仗,他把衣服斗篷帽子一股脑全带到了船上,也是怕自己万一不能全身而退,这些东西也能和他一起葬身钱塘江。
其实上天已经待他不薄,崔遗琅不禁这么觉得。
他从来都不是心境多勇敢的人,也没想过要做史书里那些能改变大局的伟人,汗青上的只言片语可能就是古人穷极一生留下的痕迹。乱世横流,以他的本事,若是只想保全自身,在听过王灿等人那番令人心寒的话后,他大可抛下一切,寻一远离尘世的地方过完这一生。
可是,他也想活得像个人样。
母亲当年是这么对他说,崔遗琅从前不明白什么才算活得像个人样,与其再纠结于儿女情长,不如把自己的最后一丝心血都付与山河众生。
如此也算活得像个人样了。
刚才在船上,只是和姜绍对视,崔遗琅就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仍旧是喜欢阿绍的,但已经没有过去因对方要成亲就自怨自毁的力气了,他的心上压了太多的东西。
王爷……阿绍许是看出了什么,所以便顺水推舟地夺了他手里的兵权,不然以他对军队的控制力,怎么可能被那等拙劣的计谋蒙蔽?甚至还把他禁足在船上。
可正是因为两人都那么了解彼此的固执,纵然对阿绍存有万般的不舍,崔遗琅却不准备就这样妥协。
不过是男儿到死心如铁。
杀掉薛焯,彻底覆灭薛氏,如此,既能报仇雪恨,又不负道成的恩情。
两全其美,此生再无所憾。
把这一切在心里都理清楚后,崔遗琅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白术面色晦暗地把崔遗琅这话细细揣摩几回,也想不出他们哗变夺权后能有足够的兵力抵抗薛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