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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朕与夫人 > 朕与夫人 第42节
  因陈祯昨夜就已说皇帝龙体康健,今晨真看到这样的皇帝时,慕晚心中虽有许多疑惑愤懑,但并不感到十分吃惊,然而,不止皇帝一人走进了殿中,竟有一人也缓缓地跟走了进来,竟是她思念了日日夜夜的那个人,她魂牵梦萦的夫君,竟似从九泉之下走回了人间。
  极度震惊之下,慕晚不由怀疑自己是在梦中,怀疑她在昨夜的宫变中已然遇难,此刻所见都是死后的幻影。可是,眼前之人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就算只是幻影,她也不能不近前,就像每回在梦中望见谢疏临的身影时,她都会拼命追逐上前,拥抱住谢疏临,哪怕明知在梦中是幻影,她也要贪恋那一刻虚幻的温暖,依偎在谢疏临怀中,向他诉说她的思念。
  慕晚望着那道刻在心中的人影,像此刻眼里只能够看得到他,一步步朝他走近前去,在看得愈发清楚分明时,泪水就要夺眶而出。然不等她似梦中拥抱他、依偎他,他已在天光中微弯身,向她拱手行礼道:“微臣谢疏临……参见皇后娘娘。”
  慕晚似是骤然从梦中醒了过来,也望见了殿内殿外的许多人,侍卫、宫人、她的孩子阿沅还有皇帝陛下,她紧紧抿咬着唇,一字未语,只是泪水寂静无声地夺眶而出,淌落下她的脸颊。
  二月二十三日夜,宣和宫变,齐王纠集乱党逼宫事败,齐王本人当场被杀,其余乱党或也身死,或被下狱问罪待斩,所谓遗诏为假,而本已“入土为安”的谢疏临,竟重回人间,本已一脚踏进鬼关门的圣上,也龙体康健,骤然间,风云暗涌的乱象忽被一涤而清,世人只知天下似乎又重新太平了,而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俱是云里雾里的。
  而慕晚,则因为谢疏临和皇帝的坦诚,知晓更多内情。原来嘉州驿站失火,乃是齐王党所为,齐王党人知晓遗诏存在,在暗查几年后,终于查出当年遗诏是被谢疏临匿藏,遂在谢疏临去往宁西的路上,一路悄然尾随,意图拿回遗诏,却发现遗诏匣为空,谢疏临将遗诏藏在别处,并未随身携带,齐王党人遂另生一计,欲嫁祸皇帝,并令谢疏临为己所用。
  齐王党人将事情伪造成是皇帝为遗诏欲杀谢疏临,而他们在知晓皇帝阴谋后,连夜赶至嘉州,以假尸代之,将谢疏临从火海中秘密救下。齐王党人需要遗诏,也需要谢疏临充当人证,需要谢疏临在朝中的故友亲朋、在民间的重大人望等,以保护之名限制谢疏临离开,并用种种外事刺激谢疏临对皇帝的恨心,比如在他“死”后,天子竟常留宿他妻子的寝居等,数月之后,谢疏临决定“归顺”齐王,愿拿出遗诏助襄助齐王举事。
  而皇帝那边,则是早就查出嘉州驿站的火灾背后似有隐情,只是因始终不知遗诏存在,无法判断背后势力为何,亦不确定谢疏临究竟是死是活,被藏在何处。皇帝遂一壁派人深查,一壁静观其变,最终在敌方蠢蠢欲动时,故意以己之身入局,将背后势力全部引出,也辨出朝中潜藏奸佞,诱引乱党倾巢而出,将之困在“瓮”中,一举剿灭。
  至于宋挽舟,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本是齐王党中的一员,却又对皇帝通风报信,又私下曾与谢疏临接触,言明驿站失火乃齐王党所为,劝谢疏临假意归顺,待时机成熟时再铲除奸党,又在宫变那日夜里,从后亲手射杀了齐王,其言行表现,仿佛虽身在敌营,但赤胆忠心。
  若不是宋挽舟也像对皇帝和谢疏临那般,私下里曾对她有另一番言谈的话,慕晚面对宋挽舟这等言行,应不会有任何疑心。皇帝应不知宋挽舟对她说的那番话,但对宋挽舟仍有意味深长的一句评价,“他通风报信的时机,未免有点太巧了。”
  皇帝在察觉到齐王党暗中异动时,想到太皇太后对长乐县主的疼爱,就有意提醒了太皇太后两句,想让太皇太后对长乐县主敲打敲打,让长乐县主别昏了头搅进谋反的事里,若是那般,皇帝绝不会再容她。皇帝提前让太皇太后训诫长乐县主,也是省得到时候处置长乐县主时,太皇太后会埋怨他狠心,不肯再给长乐县主一次机会,又要为保下孙女做出绝食的事来。
  却不想他的一时仁慈,却害了太皇太后,长乐县主及其背后奸人丧心病狂,竟想通过毒害太皇太后给皇帝下毒。皇帝警觉在先,而宋挽舟通报在后,如果皇帝真在宋挽舟通报后方才发觉奸人歹计,那奇毒无药可解,只能拖延一时性命,皇帝就真要似他装模作样的那般,终日昏迷不醒,奄奄一息,一只脚已迈进鬼门关中。
  也许宋挽舟的真实目的,是希望谢疏临与齐王党同归于尽,而皇帝死于毒害,但或是低估了谢疏临与皇帝,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才有现今的局面。慕晚对此已无力深想,所有的真相在她这里,都不及谢疏临平安归来,来得重要,自去岁至今的漫长时日里,她为谢疏临的死亡哀痛不已,而今得见谢疏临平安地活着回来,唯有喜极而泣。
  欢喜的泪水中,亦有无尽的懊悔与怅然,为她如今,已不是谢疏临的妻子,她如今的身份由来,固然有皇帝的故意哄骗,有宋挽舟的设计推动,但也因她自己,在谢疏临“死”后,误将皇帝认定为杀夫仇人,误判了皇帝的为人,误判了皇帝对阿沅的态度等,才使得走到今日这一步,已走到今日这一步,还能有回头之路吗?
  第102章
  ◎皇后……想要过去吗?◎
  对谢家人来说,震荡天下的宣和宫变、真假遗诏都不是什么要紧之事,最要紧的,是谢疏临死而复生,平安归来。在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里,谢循夫妇都已因丧子之痛白了头发,骤然得知儿子未死、见儿子活生生地回到谢家,夫妻俩欢喜地抱头痛哭,甚至因为极度的欢喜,激动地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直等到一两日之后,谢循夫妇心境才能平稳下来。如今慕晚已贵为皇后,对于皇帝与皇后之间的事,谢循夫妇本不敢置喙,但怕儿子会因为想不开,暗地里做出什么事来,害了他自己,还是只能委婉地劝上几句,“陛下与娘娘既早有前缘,便是天意注定,娘娘与你,只是一段错缘,错了的事,就不会有什么结果,你必须得将旧事放下,千万……千万不能再将娘娘看成以前的慕晚,还当成是你的妻子……”
  谢疏临知晓在他“死亡”期间,父母亲承受了多大的伤痛,不愿双亲再为他担忧分毫,遂表现平静淡然,对父母亲的话,都一一应下。
  谢循夫妇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道:“韫宜那个孩子,陛下像是想留在娘娘身边养大,你……”
  谢疏临道:“我是臣子,自是遵从陛下和娘娘的旨意。”
  见儿子不似从前,在慕晚的事上犹为倔强,谢循松了一口气,放心了不少,而谢夫人则知儿子对慕晚用情至深,越见儿子能够平静地接受现实,心中就越为儿子感到酸楚,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噙泪良久,最终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只当是认命吧,是命中该当如此。”
  将父母亲送回房休息后,夜色里,谢疏临一个人走在回清筠院的路上,清筠院内没有慕晚,没有阿沅,也没有韫宜,凄清的月色下,谢疏临步伐迟缓,渐渐地停在幽寂无人的铺石小道上,父母亲一再劝他认命,他却并不怨责命运,而是在心中深深怨责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若是去年,他选择告诉慕晚,陛下并不怨恨她而是喜欢她,慕晚就不会因为重重的误解,以为陛下是为遗诏对他有杀心,不会因为想为他报仇和保护孩子,而主动接近陛下或是放任陛下的接近,最终在诸事叠加引导下,成为了陛下的妻子,与他之间,从此隔着天堑,再无任何可能。
  他去年选择隐瞒,是为一己私心,是担心慕晚在知道陛下喜欢她后,会将阿沅的身世和盘托出,陛下会利用阿沅的身世得到慕晚,也担心慕晚在发现陛下对她的真正心意后,会对陛下有情感上的转变,毕竟她与陛下早有前缘,远远早于他。
  他是因自私地不想失去慕晚而选择隐瞒,然而世事仿佛在嘲弄他,正是他隐瞒的这一选择,促成了如今的局面,阿沅的身世大白于天下,慕晚成为了陛下的妻子,陛下的皇后。
  真所谓自作孽,谢疏临在回到人前之后,便只与慕晚在紫宸宫见过一面,那是他在两百余日夜里朝思暮想的妻子,却在再相见时,他只能垂首躬身,参见当朝的皇后娘娘,不能亲吻抱拥,亦不能诉说思念,不仅如此,他还需克制心中的爱念,明明思念至极,却匆匆退下,未与她再相见,因他深知自己克制的意念,在对她的爱念之前,有多么薄弱,多么地不堪一击。
  谢疏临忽然有些明白陛下,即使深知礼教伦常又如何呢,即使顾惜道德名声又如何呢,爱念暗燃如火时,再深的世俗阻碍,都只是一张薄纸,去岁陛下的种种荒唐之举,只不过是实在难以克制爱|欲,而今,似乎世事处境翻转了过来,只是他不能,他只是臣子而已。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皇帝虽为处理乱党余波,近两日忙得几乎没有离开御书房,但在要用晚膳时,还是赶回了慕晚和孩子身边,坚持和她们一起用饭,一家人就该一起用饭。
  除了偶尔的箸勺碰盏之声,晚膳几乎无声无息,阿沅心里有个请求,但不知能不能说,他持筷慢慢地拨着碗里的米粒,双眸看看静默的娘亲,再看看寡言的父皇,想了又想,还是说道:“父皇,我想……我明天想去谢家,陪伴看望谢爹爹,可以吗?”
  谢爹爹尚未正式还朝,父皇说谢爹爹早前受到奸人囚害,需要时间休养身体,恩准谢爹爹在休养一段时间后再归朝理事。阿沅眼巴巴地看着父皇,见父皇在回答他前,眸光先默默地瞟了娘亲一眼,而后对他说道:“可以,但去半日即可,还有半日需回书房读书,你现在正是要用功的时候,不可耽误了课业。”
  阿沅其实还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问,在谢过父皇后,又默默地看向娘亲。自打那天谢爹爹忽然“死而复生”后,娘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谢爹爹,在谢爹爹“死”后,娘亲和他一样伤心,一样地思念,娘亲应该也像他一样,想要陪伴看望谢爹爹,和谢爹爹说许多许多的话。
  阿沅现下年纪,处在一个应该懂点世俗常理却又懵懵懂懂的时候,他朦朦胧胧感觉娘亲大抵不应该和他一起去谢家,但在心中迷糊地想了会儿后,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句,“明天娘亲……娘亲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皇帝搅拨米粒的动作顿住,眸光微抬,再度悄悄看向慕晚。慕晚很平静,就像没听到她儿子说的那句话,依然平静地用着晚膳,不似他和阿沅父子两个,都是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只那天在骤然见到活着的谢疏临时,慕晚失态落泪,在那之后,慕晚都表现地异常地平静,没有不顾一切地想见谢疏临,也没有因为他的故意哄骗,对他愤恨不已。
  他是哄骗了她,故意利用了齐王作乱的事,哄骗慕晚为了保护孩子,成为了他的皇后。那时他不能不那么做,若慕晚不是天下皆知的皇后,不是他的妻子,而在名分上仍是谢疏临的妻子,等解决了齐王的事,慕晚在见到尚在人世的谢疏临时,定会不顾一切地想回到谢疏临身边去,当慕晚在谢家别院勾起他的心念时,他就知道他不可能再放手,若是时间倒流,他还是会那样做,会想尽一切办法,在谢疏临归来前,让慕晚成为他的皇后。
  皇帝有设想过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慕晚对他这一哄骗之举的反应,他想过慕晚可能会十分怨恨他的欺骗,也为此想了种种应对之道,然而慕晚反应实在出乎他意料,她过于平静,这份异常的平静,不仅无法使皇帝心安,还比直接明了的怨怼,更让他忐忑地不知所措。
  阿沅还在等待他的回答,皇帝见慕晚神情始终不因儿子的问话有任何波澜,在沉默片刻后,开口问慕晚道:“皇后……想要过去吗?”问着时,皇帝心想,若是慕晚想要明日去见谢疏临,他抽空一起跟过去就是。
  却见慕晚没有什么迟疑,就垂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皇帝心里当然清楚,慕晚对他,可没有对谢疏临那样的深情,她不会是因顾念现任丈夫的想法,而不去见前夫,但既不是如此,那是为何,皇帝一时捉摸不透,只是心中愈发忐忑。
  一顿安静的晚膳用完,皇帝没再熬夜处理政事,而是借着逗看韫宜,赖在了慕晚的寝殿中,他逗着韫宜,却也心不在焉,耳朵聆听着慕晚的动静,听更衣后的慕晚,也渐渐走到了摇床前。
  第103章
  ◎他还是慕晚与谢疏临之间的那个外人。◎
  慕晚没有看他,也没有和他说什么,就弯身将摇床中的女婴抱了起来,走坐到榻边,微解寝衣安静哺乳。虽然天气暖了不少,但夜里还是冷,皇帝将一件外衣披在慕晚肩头,又在她身前拢了拢,让慕晚和孩子都少受些寒气,他做了这件事后,就顺势在慕晚身边坐下,却又不知能做什么、要说什么,就似个无用之人在旁干坐着。
  女婴满足地吮着香甜的乳汁,渐渐地熟睡在她娘亲的怀中,虽然双目阖着,但好似面上犹有笑意,梦中也有甜甜的奶香。皇帝轻轻刮了下孩子柔软的脸蛋,低声对慕晚道:“把孩子给朕吧,朕将她抱给宫人照料,夜深了,你也该早点休息了。”
  慕晚却像听不见他的话,虽然拢好了衣裳,但仍是将韫宜抱在怀中。皇帝这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慕晚这两日本就安静地异常,若她肯和他说两句话还好,他还能从她话中推测她的心思,但她一句话也不讲,他真不知她心中到底是如何想,也不禁越发无措不安。
  皇帝终是沉不住气,在沉默良久后,开口问她道:“你是不是怨朕,怨朕哄你做了这个皇后?”
  慕晚无声地摇了摇头,仍是一手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后背,面上神色安静无波。皇帝不信慕晚心中真无半点怨恨,低道:“你和朕说实话,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于你,你说实话就是,朕想听你的真心话。”
  “我没有怨恨陛下”,慕晚抚着熟睡的孩子,轻轻地道,“陛下连我当年的罪行都能原谅,我又怎会怨恨陛下呢。”
  皇帝怀疑慕晚话中或许有讥讽之意,但又确实听不出半点阴阳怪气的味道,慕晚真就只是平平静静地说了这句话,语气也静如湖水无澜。皇帝在心中琢磨不透,静了片刻后,又问道:“那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总不说话。”
  慕晚道:“我没有在想什么,也不知要说什么。”慕晚抬起眼帘看他,幽静的眸光中映着灯火的倒影,“陛下想听我说什么呢?”
  皇帝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当然清楚,他想从慕晚口中听到什么,他想听慕晚从前对谢疏临说的那些话,他想听慕晚说,她接受她现在的身份,以后她就是他的妻子,她会放下上一段婚姻,放下从前的事云云,却更清楚地知道,他这是在痴心妄想。
  皇帝沉默着时,又听慕晚轻声说道:“陛下一定要我说些什么的话,我只能说,我不明白陛下为何待我这般,在当年那样的事后,不应该……就只有恨吗……怎会……”
  慕晚从前再如何误解皇帝,到如今这许多事下来,已然明白了皇帝对她的心意,但她无法理解,若设身处地,是她那般被人囚害,她怎会……真心喜欢上那个人呢……慕晚想她大抵还是将皇帝害得太深了,不仅害坏了他的身体,也坏了他的心。
  “……这种事,朕也说不清楚,朕只知道,朕需要有你在身边,朕希望每天都能看见你,希望你成为朕的妻子”,皇帝轻握住慕晚一只手道,“不管你怨不怨朕,朕都要你成为朕的皇后,暗夺臣妻的事,朕不能再做一次了,若是再做一次……”
  皇帝没有说完剩下的话,但慕晚已听得明白,如果她仍是谢疏临的妻子,恐怕她、皇帝与谢疏临之间,又要将去年春夏的事,轮回上演一番。慕晚站起身来,也将手从皇帝手中抽开了,她抱着熟睡的女儿,走回到摇床边,轻轻地将孩子放回了摇床中,为孩子盖上小被。
  另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是跟走而来的皇帝,也在帮韫宜盖丝绵小被,将被角掖得紧紧的。慕晚手抚了抚韫宜的额头,轻道:“明日阿沅去谢家时,让嬷嬷将韫宜也抱去吧,让谢大人和谢夫人见一见,也……也让他看一看。”
  皇帝并没有阻拦谢疏临看孩子、看前妻的意思,只要谢疏临开口提出,他就会安排他们相见。然而谢疏临在回来后,并没有这样的请求,没有提出想与慕晚私下相见说话,也没有提出看看也许是他亲生女儿的韫宜,像是要主动断绝从前之事。
  “……明日,你真不随阿沅一起过去吗?”皇帝凝看着慕晚面容,再次问起这事,见慕晚还是轻摇了摇头,面上神色似雪落后空静,周身气息似与归来的谢疏临无异。安静的深夜里,皇帝心中漫起些不是滋味的滋味,明明慕晚就在他的身边,却似有无形的纽带联结着她与谢疏临,无论生死聚散,都不会扭断,明明慕晚已是他的妻子,却好像,他还是慕晚与谢疏临之间的那个外人。
  翌日皇帝临朝时,阿沅准备带着妹妹一起去谢家,临行前,他还是希望娘亲和他们一起去,在娘亲弯身为他整理衣裳时,踮着脚,在娘亲的耳边道:“娘亲,我觉得谢爹爹一定很想你,非常想见你,你不想见谢爹爹吗?”
  可是娘亲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仍是动作温柔地为他整理衣襟,而后起身,嘱咐随行的宫人们照顾好他和妹妹。阿沅在离开时,一步三回头,见娘亲就只是倚站在门边目送他们,始终没有跟过来的意思,只得恹恹地转回了头,暗在心里想,他还是年纪太小了,因为年纪小,想不明白许多的事,许多许多的事,也许等他长大了,才能够想得明白吧。
  若是她不曾与谢疏临相识,谢疏临如今,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慕晚这几日,总是在想这样的事,想她若不曾闯进谢疏临的人生中,他就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谢大学士,心中唯有国朝社稷,而无其他,不必沾染许多名声是非,不必承受妻子被人暗中占有的屈辱,不必经历情爱带来的伤痛,不必与君主险些反目,也不必远离京城,陷身在乱党的阴谋里,在过去几个月里,在危险边缘徘徊,真正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她是给谢疏临带来了一时情爱的快乐,但余下的,似乎都是不堪与痛苦。皇帝对她决心甚坚,若是她再与谢疏临有何牵扯,只会将过去一年里的屈辱与痛苦,再次施加给谢疏临,她已经待谢疏临太残忍了,从最初隐瞒过去与他相识,就在残忍地对待他,她不能够再对他做残忍的事,又一次的屈辱与痛苦,谢疏临应不能再承受第二回 ,琴弦再坚韧,受力达到极限,也是会断的。
  一时的亲近,固然能抚慰她的心,但在那之后,她会带给谢疏临百倍千倍的痛苦。慕晚终是没有去谢家,她携几名宫人微服出宫,另去往了长乐县主的住宅,如今那里已不是昔日县主的宅邸,而是宋挽舟的住所,但恐怕不久之后,那处住宅,就又要易主了。
  明面上,皇帝嘉奖了宋挽舟,为宋挽舟在宫变当夜,当着许多的人的面,亲手射杀了齐王,那夜,宋挽舟也受了伤,皇帝令其在家中休养,又派太医,又赐药品,外人眼里,这俱是皇帝对功臣的信任与褒奖。
  但,皇帝实则在怀疑宋挽舟,当初皇帝佯装中毒病危时,将一些事交给宋挽舟处理,既是在利用也是在试探,宋挽舟亲手弑主的行为,也没能够打消皇帝的疑心,所谓的休养,是皇帝将宋挽舟囚在府中,昔日长乐县主府中,已俱是皇帝监视的眼线。
  第104章
  ◎一生中唯一亲手杀死的人。◎
  对于长乐县主,皇帝是直接贬为庶人赐死,但在皇帝的旨意下达前,长乐县主其实就已经死去,在她兄长齐王谋反的那天夜里,长乐县主就已是一具死在密室里的尸体,且身中多刀,死状凄惨,直到翌日,才被人发现尸身。
  杀死长乐县主的人,亦是宋挽舟,这在外人眼*里,也成了他忠心耿耿的有功之举,在天子危难时,宋挽舟并没有首尾两端,而是早一步就选择效忠于天子,甚至亲手杀死了参与谋反的妻子。
  慕晚对宋挽舟最初的印象,是江州宋家书斋内沉静读书的少年,即使宋挽舟后来年岁增长、娶妻为官,他在她心中,仍一直是江州时的印象,直到谢疏临出事起,慕晚才像渐渐看不清宋挽舟,似是画中的人影浸沾了雨水,笔墨逐渐模糊起来,到今日,在对宋挽舟所作所为知晓越来越多后,慕晚已完全不明白宋挽舟,已然对他感到十分的陌生。
  皇帝已在对余逆的审问中,掌握越来越多的内情证据,听皇帝的口风,似是就要让宋挽舟在休养时因“伤重不治”而死。慕晚对宋挽舟的观感已是万分复杂,宋挽舟的所作所为,牵扯进太多的人,但他又确实曾经对她有恩,但他却又在谢疏临的生死上欺骗她,慕晚无法辨知宋挽舟与她说过的那些话,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想理清心中的疑惑,想真正看清宋挽舟这个人,再决定是否要为旧日的恩谊,为他求情几句。
  府中负责看守的侍卫,坚持跪请跟随、不肯退下,担心她与宋挽舟独处时有何危险,无法向圣上交待,慕晚只得在侍卫们的监守下,在后园与宋挽舟见面,正是春花绽放的时节,宋府后园因无人修剪打理,各色花朵反而开得更加肆意烂漫,白石小径都被花枝倾压,纷繁到缭乱的颜色,像能在日光下,一路摧枯拉朽地燃烧起来。
  小径尽头,宋挽舟正身在亭中,静静地望着亭外绚烂的春光。他见她来,也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就请她坐,请她用茶,并微笑着对她道:“嫂嫂不必担心,仆人们呈上来的茶,会是干干净净的,我也能托嫂嫂的福,喝一盅干净的茶。”
  像是已知道皇帝要他“不治而死”,却也没有多少恐慌不甘,就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慕晚对宋挽舟有太多的疑惑,因疑惑太多,因心情太过复杂,一时都不知从何问起,沉默到仆人端茶过来,方最先向宋挽舟提起了这座宅邸的旧主人,“……长乐县主,是你杀的吗?”
  慕晚并不同情长乐县主,为长乐县主竟为达成目的,给一向疼爱自己的亲祖母下毒。齐王与长乐县主曾想让太皇太后暗中襄助他们,但太皇太后坚持不肯,长乐县主便丧心病狂,让素来疼爱她的太皇太后,最后用性命来疼爱她,通过使太皇太后身体染毒,妄图来毒害皇帝。这样的人,本是死不足惜,但慕晚听闻长乐县主死状极惨,身上刀痕密布。
  “是我杀的”,宋挽舟淡声道,“我刺了她七十三刀,因她曾在我面前,辱骂了嫂嫂七十三句。”
  慕晚险将手中茶水泼出去时,见宋挽舟含笑朝她看来,“便是怕嫂嫂怕我,从前才不和嫂嫂说这些话。”他微笑的眸中又像有叹息,“嫂嫂为何要怕我呢,明明我和嫂嫂才是同一类人,陛下、谢学士等都是天潢贵胄,似这园中天生品类珍贵的花种,而我与嫂嫂是石径缝里的杂草,得靠自己吸附挣扎,才能求得阳光雨露,才能博得一丝生机,却生机又太薄弱,轻易就会被人踩在脚下,被人除去。”
  “嫂嫂心中,还是只有谢学士吧,但能如何呢,陛下要嫂嫂做他的皇后,嫂嫂就只能离开谢学士,似我当初,必须跪着领受太皇太后的恩典,迎娶长乐县主为妻”,宋挽舟望向亭外刺眼的日光,“我本想和嫂嫂一起走另一条路,但可惜……可惜力有不逮,未能赌赢良机,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慕晚仍是无法理解,“……你虽是平民出身,可高中状元,初入仕即是起居郎,就算与长乐县主不谐,日后或许也可以有和离的机会,本可以渐渐平步青云,为何非要去走那样一条路?”
  “再如何努力仕途,也争不过名门望族,臣子纵位极人臣,也只是天子的奴仆”,宋挽舟道,“若是谢疏临活着,若是陛下活着,我纵在仕途上拼尽一生,这一生,也无法靠近嫂嫂半步。”
  宋挽舟竟是在笑,“我本想借齐王党的手,将所有的阻碍都烧干净,结果却将火烧到自己身上来,叫嫂嫂看笑话了。”
  慕晚惊怔地望着宋挽舟,昔日在谢家别院时,宋挽舟对她说的那番话,同他此刻这些话,在她心中无声地震荡,宋挽舟在她震颤的目光中,面上笑意渐渐淡去,似平静的水面终于有了一丝縠纹,“我以为我做事从不后悔,但我现在,真是有点悔了。”
  “我后悔从前以为可以等待,以为还有时间,需待我有能力怀璧无罪时,方才去取我想要的,可是世事不待我,嫂嫂也不待我,嫂嫂走得那样快、那样远,让我遥不可及,除非,另走险径……”
  “却是败了,成王败寇,对此,我无可叹息”,淡淡的笑意又浮沁在宋挽舟眸中,他望着她,似昔日宋家书斋中他教她书法时,“嫂嫂心中还是顾念我的,未将我对嫂嫂说的那些话,直接告诉陛下,不然,我也不能多活这几日,只是……只是嫂嫂……为何不能多顾念一些呢……就像……待谢疏临那样……”
  说话间,宋挽舟一只手忽然朝她袭来,亭外侍卫扑近亭中时,宋挽舟已迅疾地拔下她发间金簪,以簪尖为利器,将她扣在怀中挟制。侍卫们因此不敢妄动,慕晚也因为背对着宋挽舟,完全看不到宋挽舟的神情,就听他淡笑着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一生中唯一亲手杀死的人,应是永远都忘不了吧。”
  宋挽舟忽将那支金簪塞入她的手中,宋挽舟紧抓着她的手,用力地刺向了后方,慕晚仍是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随即扑溅上她的颈部脸颊,将她扣在怀中的人,将头沉沉地靠在了她的颈畔,这一生在赴死之时与她最近,却也只有一瞬。
  侍卫们很快拥上前来解救她,慕晚被侍女们扶着向前时,听到身后有沉沉的身体落地声,像是什么忽然坍塌在了地上,连带着过往的一段岁月,透窗的日光在书架间射下道道光柱,微尘在光中飞舞,窗下读书的少年在轻翻动书页时微抬眸朝她看来,又静静地垂下眸光,一切往事与心事,都融在无声的岁月中。
  周遭似是十分嘈杂,好像有许多人在问她有没有事,有许多双手在帮她擦拭身上沾染的血迹,慕晚心像梗在胸腔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紧攥着,心无法跳动,人也喘不过气来,她像是想回头看向地上的人,却又像无力转过头去,她心中似涌起巨大的恸感,却也不知是为何,是为身后死去的宋挽舟,是为过往岁月的不可追,是为人世的无常与变迁,还是为她自己,为皇帝,为谢疏临,她推开了那许多人,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亭中。
  第105章
  ◎她的……谢疏临。◎
  在阿沅到达谢家前的半个时辰,已有宫中太监早一步前来通报,谢家人俱如仪在门前等待皇子殿下,并在殿下驾临时跪行大礼。阿沅下车后见这阵仗,连忙奔近前去相扶,又要扶从前的祖父祖母,又要扶谢爹爹,两只手都不够用,好不容易将人都劝起身,一起来到了正厅中。
  今日是谢循夫妇第一次见到孙女韫宜,虽然陛下从前有旨意说他们可以进宫看望,但在那之后没几日,就又是太皇太后病重逝世,又是陛下病危,又是齐王谋反,皇家天大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谢循夫妇怎敢为自家小事请求进宫,遂到今日,方才见到了已有两个月大的韫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