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一黯,起身走过去摘下一朵,握在手心里捂住口鼻,闭上眼深深一嗅,芳香馥郁。
黄桷兰开了,可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对吗?
*
一年后。
叶柏青去世满周年,程松年在南山公墓遇见了同来祭奠故人的文俊。
文俊依旧待在柏村,做着和父亲一样的工作,为村里人看病拿药。他说自从工作队来了以后,村里焕然一新,路也重修了,有空可以回去看看。
程松年无心关注,也没细问,倒是因此记起了叶柏青的外婆,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文俊说她被送进了疗养院,就在城郊附近,距离这儿不远。
索性无事,二人便一起去了外婆所在的疗养院。
可惜外婆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偶尔会念叨两个名字,一个是长宁,一个是柏青。
护士说,这一年来,除了文英,就只有他俩来看过老人。程松年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一有空便会过来看她,推着她出去晒晒太阳,陪她聊聊天。
有一天,程松年正在给外婆削苹果,一直躺在床上的外婆突然坐起了身,扭头看向了窗户。
他跟着看了过去,窗户外风景依旧,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时,外婆忽然开了口,“他们来接我了。”
外婆时常会说胡话,他并没当回事,继续埋头削苹果。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听见外婆亲切地唤了一声,“小年。”
他抬起头,一脸错愕地看向外婆。
她难得清醒,脸上挂着释然的笑容,“外婆就要走了。”
他眼睛一酸,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外婆真的要走了,青哥最后的亲人也要随他而去了。
他起身想要去叫护士,却被外婆拉住了,她微笑着摇摇头,“坐下来,听外婆讲讲话。”
程松年只好坐回来,听着。
“我这一生,对不起三个人。”
这是最后的忏悔。
“我对不起我的女婿,不该告诉他家里的丑恶往事。我以为得知真相的他知晓这其中的危险,必然会放弃继续调查,不再深究。毕竟他的妻子尚有身孕,为了妻儿,他应该不会去冒险。可他还是瞒着妻儿去了,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难怪叶承安的调查笔记会在青哥手里,应该就是从外婆这里拿到手的,她一直好好保管着。
“我对不起我的女儿,我明知她的丈夫死于井底,却为了护家族周全而缄口不言,骗她说他迷失在山林里,害得七月怀胎的她进山寻夫,不慎动了胎气……”说到这里,外婆不禁掩面而泣。
程松年起身坐在外婆身边,抚背安慰着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外婆深吸一口气,叹道:“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外孙,是我害死了他,害他胎死腹中。”
胎死腹中?
程松年登时懵了。
“我犯了错,可是我没办法啊……”外婆痛苦地喃喃道,“我没办法啊……”
大脑宕机了片刻,再度重启,程松年不敢置信地开口:“那青哥他?”
“我的女儿,她失去了丈夫,如果再失去孩子,她一定会崩溃的。”外婆自顾自地说,“所以我……向祂许了愿。”
她似乎陷进了回忆里,神色恍惚道:“我的丈夫是家里的幺儿,家里长辈都很喜欢他,尤其是他的老祖祖。老祖祖在去世前送了三枚铜钱给他,说是家里祖传的,千万不要弄丢了。他告诉我丈夫,如果有一天,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往状元井里投下一枚铜钱,诚心地向井神许愿,祂便会来帮你。
“我丈夫那时不过十二三岁,以为这只是老祖祖哄小孩的把戏,便没当回事。但毕竟是老祖祖留下的遗物,他没有随手丢了,一直好生收着。他成年后,得知了家里祭祀井神的秘密,才又记起了那三枚铜钱,想来老祖祖的话不一定是哄他的。
“那时,我因为月子里受了风寒,重病不起,药石无灵。我丈夫他慌了神,便偷偷跑进了后院,向井里投下了一枚铜钱,希望我康复起来,井神应下了。第二天,我就痊愈了。
“我丈夫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从没把这事儿和家里其他人说过,我也是直到他去世那天才晓得此事。他自知命不久矣,把剩下的两枚铜钱交给了我,告诉我铜钱的用处。我本想许愿留住他,可他说他已经老了,不要把这机会浪费在他身上。
“所以,当我听说女儿腹中的胎儿没有胎心时,我立马赶回家里找到了那两枚铜钱,我向井神许愿,希望我的外孙活过来。我等了许久,却没有听见回应,我就要放弃等待时,井底传来了一声叹息。
“祂告诉我「人死不能复生」,我当时就绝望了。本以为一切无力回天,可祂又开口了,「不过,谢谢你唤醒了我,你若不嫌弃,我……重新给你一个孩子吧」。我不嫌弃,我当然不嫌弃!只要有孩子在,我的女儿就能活下去。
“然后,女儿腹中的死胎奇迹般地有了心跳。”外婆停顿了一瞬,眼色痛惜,“我知道,其实我真正的外孙已经死了,而他……是我的另一个外孙。可是,到最后,我一个都没留住。”
程松年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有时在想,我们所许下的愿望真的只是用一枚铜钱换来的吗?”外婆叹道,“我的丈夫希望我痊愈,他自己却死于疾病。我希望外孙好好活着,最后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一个又一个。这就是代价,这就是报应。”
“外婆……”
“小年,外婆累了,想睡了。”外婆看向他,笑容和蔼,“你可以帮我拉下窗帘吗?”
程松年默然良久,“好。”
他起身扶着外婆躺下,旋即走向窗户,拉上了窗帘。
*
外婆的葬礼在柏村举行,程松年也因此再一次回到了这里。
老人年逾古稀方才去世,是喜丧,葬礼办得很热闹。
程松年照旧借住在文俊家,仍是同一间房,不过已经重新粉刷装修了。
这一晚,他辗转反侧,总盼着能听到一点响动,可这夜太静了,落针可闻。
村子里,再无夜半敲窗声,安安静静,平平安安。
翌日清晨送外婆下葬后,程松年便回到了房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时文俊进来了,问他:“这个是你的吗?”
他说着便伸出了手,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小猪存钱罐,曾经摆放在叶柏青的办公桌上。
程松年接过存钱罐,拿在手里放到耳边摇晃了一下,叮铃哐啷的。
他哽咽了一下,“是我的。”
——听见硬币落地的声音会让人心情好。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程松年恍然一愣。
还有一枚铜钱。
那么重要的东西,外婆一定不会给别人,一定会送给青哥。
程松年看着手里的存钱罐,猛地将它砸向地面,一触即碎。
这突然的举动吓得文俊飙出一句国粹:“卧槽!”
他正要质问程松年,却见对方蹲下身从碎片里摸出来一枚古旧的铜钱,原来是为了这东西。
“文俊哥。”程松年抬头问他,“那口井现在还在吗?”
“在啊。”文俊答,“它都成我们村的代表景点了。”
工作队没有一刀切地将井封存了,而是另辟蹊径地将它开放,打造成了一处村史景观。
一路走过去,行道两侧立着讲述古井历史的介绍栏,以及专门挂祈福牌的木栏。
井亭重修了,没了四面红布的遮蔽,敞敞亮亮的。
不过,井被栅栏围着,隔出一段距离,以免有人不慎落井。井上的红绳黄符都不见了,也没有血迹,很干净。
“你还真别说,他们搞旅游开发的确实有一套,专哄游客。”文俊摇头晃脑,摆出一副江湖骗子的模样,“往井里投币即可许愿,一币一愿,童叟无欺。”
见松年拿出方才那一枚铜钱,若有所思,文俊撺掇道:“要不你也试一下?”
“试试吧。”说着,他将这枚铜钱抛入井里,随即合上眼,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愿望。
可祂说过「人死不能复生」,许这个愿望……有用吗?
果然,井里没有任何反应,难道井神也随着青哥的离去而消散了吗?
程松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摇摇头转过了身。
文俊跟上他的步子,好奇道:“你许的什么愿望吗?”
“世界和平。”
“你这个愿望太大了,一口井可装不下。”文俊笑着说,“说起来,松年你知道吗?这口井是有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