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前,侍卫领着今日诊脉的大夫进来,王十六瞥了一眼,跟在大夫身后提着药箱的仆人,忽地向她摇摇头。
宫城,春晖殿。
一炉香焚完,嘉宁帝打坐已毕,睁开眼睛:“昨日收到急报,突厥有小股兵力偷袭,劫了幽州军屯一处粮仓。”
裴恕心中一凛。春日里青黄不接,正是突厥最难熬的时候,犯边抢掠的小股骚乱常有,但劫粮仓,还是军屯的粮仓?幽州与突厥周旋已久,怎么能被小股兵力如此重创?“陛下怀疑,有内奸?”
“不错。”嘉宁帝颔首,这般敏锐,这般能体察圣心,不愧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突厥直奔粮仓而去,抢掠了大半,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若无内奸,恐怕不能如此准确。”
王焕,裴恕脑中立刻跳出这个名字。魏博惊变之后,王焕的尸体始终不曾找到,他在河朔经营多年,又曾执掌一镇权柄,对河朔各镇的兵力分布十分熟悉,有他带路,突厥便是如虎添翼。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一点。“陛下可是怀疑王焕?”
“不错。”嘉宁帝颔首,“眼下还是孤证,无法确定,再过几日应当就有实信,若真是他,大战只怕不可避免。河朔局势你最熟悉,你眼下又在兵部,按理你来调度最为合适。”
他顿住了,没再往下说,裴恕抬眼,对上他幽深目光。
他在等他表态。裴恕低头,沉默不语。
那么,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嘉宁帝微哂着,说完了后半句:“但你要娶王家女。”
娶了她,他就有通敌之嫌,若官军此战失利,他必定会受牵连,官职不保。裴恕顿首叩拜:“臣有罪。若能蒙陛下信任,臣愿协助主帅,征讨突厥。”
嘉宁帝有些感慨。这一仗恐怕很难避免,以他的资历能力,自然最合适为主帅,一旦功成,封候唾手可得,但他要娶王十六。有这层关系在,军心不稳,仗就没法打,他自请为辅佐,是要屈居幕后,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为了王十六,大好的前程,多年的抱负,统统都不要了吗?嘉宁帝淡淡道:“九郎再想想吧,不着急。”
裴恕想要回答,对上他警告的目光,也只能咽回去:“是。”
“退下吧。”嘉宁帝重又闭目打坐。
裴恕退出殿外,折身向钦天监方向走去。
没什么可想的,他一定会娶她。若突厥那边果然是王焕,那么一旦开战,他很可能远赴幽州,自然不可能带着她。须得在启程之前,办完婚事。
裴恕私宅。
大夫还在诊脉,王十六不动声色,向廊下提着药箱的仆役点了点头。
是周青,虽然易了容,但身形、步态她能认出来了。心里欢喜着,脸上却丝毫不露。周青能混进内宅,就能跟她里应外合,也许她很快就能找到机会了。
大夫终于诊完,因着裴恕不在,便只是含糊说了些放宽心、不妨事之类的套话,侍婢带着人去外间写药方,王十六隔窗叫过郭俭:“这位大夫诊得很好,以后就让他给我看吧。”
郭俭忙道:
“郎君安排了许多大夫,这些天陆续会过来诊治,娘子若是看好这位大夫,属下须得向郎君请示。”
院门前紫衣一动,裴恕快步走了进来:“我回来了。”
王十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余光看见廊柱下人影一闪,周青机灵,躲去了花圃后面。
“怎么样,”裴恕三两步进门,对着日光,细细打量她的脸色,“今天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王十六握住他的手,偷偷向门外一望,新生的花叶间模糊能看见周青的身影,但若不仔细,也发现不了,“今天这位大夫诊得很好,下次还让他来吧。”
“好。”裴恕答应着,余光瞥见廊下花圃后微露一个身影,看打扮是大夫带来的仆役,为什么,总觉得有些眼熟呢?
一时也没多想,握着她的手坐下,柔声道:“还有几个大夫会陆续过来给你诊治,这些天你可能得辛苦些,除了看病,婚事也要开始筹备了。”
王十六心里一跳:“这么快?”
是啊,河朔局势不等人,而他,也不想再等了。方才已经让钦天监去算黄道吉日,要最近的,最好是十天以内的,选出日子,立刻就办。柔情缠绕着,裴恕抬手,将她鬓边碎发掖到耳后:“我已经又给你二弟捎了信,请他快些进京。”
王十六心里怦怦跳着,看着花圃,略略抬高了声音:“定了哪天?”
“钦天监在算,最迟明天,便有消息。”裴恕掩了门,拥她入怀,轻轻吻住,“观潮,我们要成亲了,欢喜不欢喜?”
至少,他是欢喜的,身体都轻飘着,如在云端。这欢喜之中,又有挥之不去的哀伤,她的病情,她难以抓住的心意,她对薛临……明明搂得这么紧,身体没有一丝缝隙,为什么还是觉得抓不住,觉得她随时都会消失呢?“观潮。”
王十六有些透不过气,他吻得缠绵,他的语声也是,像阴雨的天,牢牢笼罩住,挣脱不开。轻轻推他:“别这样,外面还有人。”
裴恕睁开眼。她看着他,眉头微蹙,她在看什么?她现在,再不会透过他去看薛临了,但她此时的目光太清明,也让人不安,更让人不满。她为什么,总不能像他这般沉迷?
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观潮,专心点。”
那吻越发缠绵,无所不至,王十六起初还在想着成亲,想着周青有没有被发现,后来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被他带着推着,终是像他一样沉迷了。
五天后。
裴恕沉声问道:“有没有医治的验方?”
这是这些天里,第十一位为她诊治的大夫了,答案仍旧与其他人相同,先天不足,近来损耗严重,寿元无多。
“在下才疏学浅,可以先拟个方子,看娘子用过的后效再定。”大夫思忖着,“恒州有位吴启吴大夫,于此道素有圣手之誉,裴相可以请他来为娘子看看。”
请了,只是路途遥远,还要几天才能赶到。裴恕压下心里的郁燥:“有劳大夫。”
“裴相客气了。”大夫起身,想了想又道,“娘子的情况,子嗣上恐怕……”
“我知道了,不消再说。”裴恕打断他。子嗣艰难,不宜生育,为什么一个二个,都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他只要她好好活着,什么子嗣,什么血脉,哪一个有她要紧!
侍从领着人走了,裴恕按了按眉心,一点一点,敛尽情绪。
慢慢走去卧房,满屋药香中,她站在窗前,看窗下新发的一株牡丹。牡丹年年都发,人却不能像牡丹一样,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裴恕伸手,拥她入怀:“观潮。”
“你不欢喜?”王十六摸了摸他的脸,直觉他情绪有点压抑,便又玩笑似的,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因为我的病?”
“没有。”裴恕否认。
王十六又捏了一把,看着他俊雅的五官在她手中变形,觉得好笑,便笑出了声:“你又骗我。”
他实在不擅长说谎,每次骗她说没事,目光都难过得要死。让她不禁生出感慨,她自己倒是看淡了,谁能想到会有旁人,比她更难过呢?“傻子,生老病死,迟早的事。”
可是,太早了。若是能够,他宁愿把自己的寿命,分来给她。裴恕定定神:“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吃药,很快就能好了。”
抱起她放在膝上,脸贴着脸,嗅她身上的香气。掺杂了药香,甜蜜之中的苦涩。欲念无声翻涌,又在煎熬中平复。她不能受孕,他得忍着,以后不碰她。“日子定下来了,三天后成亲,你二弟明天就能到。”
“这么快?”王十六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吃了一惊,“来得及吗?”
“来得及。”钦天监算出来最近的,适宜婚嫁的黄道吉日也在下个月底了,他不可能等那么久,便自己定了日子。所有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他一定会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观潮,我们马上要成亲了。”
王十六怔怔听着。
第69章 纳妾
三天后,成亲。王十六许久不曾反应过来。
近来裴恕时常提起成亲,但在她心里,总觉得很快就能逃离这里,去找薛临,是以成亲这事始终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但他说,三天之后。
这个准确的时间,突然一下,让这件事变得无比真实,王十六有点慌张,还有点迷茫,假如她没能逃掉,难道真的要嫁给他?
“观潮,”裴恕看出她的走神,“你……”
想问她是不是不欢喜,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必定是不欢喜的,她心里,还想着薛临。妒忌几乎要把人撕碎,却也只能默默咽下。无论怎么样,她在他怀里,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天长地久厮守下去,她会慢慢忘掉从前,他一定能够取代薛临。
但她的病。心里沉甸甸的,既不能与她说,更不能与任何人说,裴恕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单薄的肩头,从来不信鬼神,此时却忍不住默默祝祷,若真有鬼神,便把他的寿命,分了来给她吧。
“郎君,”侍婢在门外叩门,“府里来人找,阿郎请郎君尽快回去一趟。”
从回京之后,他日日只在此间盘桓,家里只露过一两次面,此时找他,大约是为了成亲之事。裴恕答应了一声,人却没动,近来公务繁忙,其实也没多少时间能在这边陪她,舍不得走。
“赶紧去吧,”王十六推开他,“让我也清静一会儿。”
裴恕看见她揶揄的目光,苦涩的心境蓦地轻快,又生出强烈的爱意。若能让她日日有这样的笑容,他宁愿付出一切。抓住她拉回来,吻她的唇,声音便有些含糊:“再撵我走,我就真的不走了。”
王十六又推他一下,没推开,报复似的,在他唇上咬一口。
裴恕嘶一声,玩心蓦地上来,只要咬回去,她笑着躲他,半真半假,攥了拳头打他,裴恕也笑,笑着笑着,眼梢便有点热。多么盼望此刻能长长久久,永远不会有尽头啊。
“快走吧,”王十六终于挣脱他,打开了门,“办你的正事去。”
这几天周青跟着那个大夫又来过两次,难保今天也会来,撵走了他,免得被他发现破绽。
“等我回来。”他握了握她的手,舍不得走,频频回头。
王十六站在窗前目送,他的身影终是消失在门外,周青还是没有出现,四围突然之间,寂静到了极点。
这长安城,终究是太大太陌生,让她有些不习惯。
王十六默默走回来,百无聊赖,研了墨,随意拣了张字帖练字。是裴恕抽空为她描的双勾字帖,怕她独自待着寂寞,供她闲时练笔。
他的字跟薛临的并不一样,薛临的字秀逸,他的字严整,但这字帖同样勾描得细致,她是知道的,勾一张,少说也得花费半个时辰。他近来似乎很忙,总是四更天出门,入夜才能回来,他到底怎么挤出的时间给
她弄这些?
心绪忽地有些烦乱,王十六撂下笔,又到窗前张望。周青还是没有来,这样安静到寂寞的地步,她有些不习惯。
裴恕在的时候,其实也很安静,但无端的,并不觉得寂寞,她近来,似乎有点害怕寂寞了。王十六倚着窗沉默地看着,方才的笑闹声仿佛还在耳边,这样亲昵的调笑,从前是为了哄着他,麻痹他,也许是哄得久了,连她自己,也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院外,周青隐在暗处,看着裴恕走远了,悄悄转到后墙。
那天裴恕请医,他买通了大夫的药童装病,自己顶上,混进了院里,这几天一连来了三趟,暗地窥探几番,唯有后墙这里防卫薄弱,有可能攻破。
但,侍卫太多,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救走她。
周青又观察一会儿,转身离开。去找王存中,这边的情况他都摸清楚了,只要王存中肯相助,他一定能赶在婚礼之前,救出她。
裴恕在裴府门前下马,抬眼一望,眉头便蹙了起来。
依旧只是旧日门楣,不曾洒扫收拾,也不曾有任何喜庆装饰,可他之前特地交代过,要家里布置收拾,筹办婚事。
所以这么急叫他回来,是要变卦么。裴恕一言不发,快步向里走去。
裴令昌在正房等着,沉着一张脸:“王十六重病在身,连子嗣都不可能有,这件事,你准备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裴恕抬眉:“大人从何处听得?”
这些天请医用药,他严令过不得向外传扬,又是谁泄露出去的。
“你以为你能只手遮天?”裴令昌忍着气,这些天他整天不着家,只管在外宅厮混,若只是这些倒也罢了,他竟是才知道,王十六连孩子都不能有,这却不是疯了,娶来作甚!“就算你进了政事堂,我依旧是你父亲,你的事,谁敢瞒着我!”
是了,先前请的几个都是太医,裴令昌若想打听,总还是有法子的。裴恕神色淡淡的,一言不发。
“立刻把亲事退了,”裴令昌见他不为所动,抬高了声音,“事关裴氏后嗣,我岂能由着你乱来!”
“儿子正要禀明大人,婚期定在三日之后,”裴恕道,“今日儿子已向陛下奏明此事,蒙陛下恩准,给假三日。”
这是抬出皇帝来压他了,裴令昌气得发昏,狠狠一拍桌子:“休要拿陛下压我,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儿子娶亲,不听阿耶安排的!立刻退婚,裴氏血脉绝不能断送在王十六手里!”
“家中还有小弟,裴氏血脉如何会断?”裴恕抬眉,“我会留人在家中筹备,三日之后,婚事一定会办。”
“反了你了!”裴令昌怒到极点,拿起案上的水晶镇纸,劈头盖脸便是一下,“你翅膀硬了,连我都敢顶撞,我这就去御前,告你忤逆不孝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