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没有躲,尺把长的白水晶镇纸带着凉意,重重砸在肩上,立时便肿起一块,裴令昌眼见他依旧神色冷淡,丝毫不曾有任何改口的意思,一时间急火攻心,举着镇纸又要再打,屏风后陶氏抢出来抱住,急忙向裴恕道:“九郎还不快向大人认错?”
裴恕撩袍跪下,裴令昌以为他终于要服软,心里一宽,却听他沉声说道:“子嗣之事,儿子自向列祖列宗请罪,三日之后,儿子会与王观潮完婚。”
起身离开,身后裴令昌叱骂着命他回来,裴恕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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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什么子嗣,有她,足矣。若是她喜欢孩子,就过继一个养在膝下。
唤过郭俭:“安排人手,家中上下立刻打扫布置。”
不需要家中安排,他自己有能力,能给她世上最好的婚礼。
迈步走向祠堂:“开祠堂。”
列祖列宗面前,他自去请罪,但婚事,一定会办。
管事一路小跑去开了祠堂门,多日不曾有人迹,满室清冷萧瑟的气味。
裴恕点燃灵前烛火,沉默着跪下。案上层层叠叠,无数灵位。列祖列祖在上,我即将与王观潮完婚,从此她就是我的妻子,裴氏的冢妇,若祖宗在天有灵,保佑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书房里。裴令昌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拍着桌子连声骂道:“逆子,逆子,我要去御前告你!”
心里却知道,自己拿他全没有办法,这个儿子从十来岁上就开始自己做主,这些年官职更是一升再升,他做阿耶的,紫宸殿上还要屈居儿子之后。也不可能真去告他忤逆,这可是重罪,裴家现在全靠他撑着,他完了,一家子都得跟着完。
“大人消消气,”陶氏给他拍背顺气,又给他倒水,“九郎想娶就娶吧,婚事早就定了,反悔也有损声誉,子嗣的事,总还可以纳妾。”
“你还看不出来吗?他要是准备纳妾,又何必去跪祠堂!”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却立刻去跪祠堂,这个儿子早就拿定了主意,不要子嗣,这是向列祖列宗告罪去了。长安世家子弟,未成亲前房里都免不了有女人伺候,裴恕却从不好这一口,院里院外半个女子也没有,从前裴令昌总是自矜儿子品行高洁,此时却恼恨到了极点,“你去趟终南山,让他母亲来管教他,都是她养出来的好儿子!”
陶氏也只得答应,见他刷一下又站起来:“听说王存中要过来送嫁,不行,我得去找他一趟,王家休想把这烂摊子丢给我!”
三更漏下时,王十六辗转反侧,犹不曾睡着。
裴恕一直没有回来,只捎信让她吃了药早些睡。他走的时候让她等他,她还以为,他今夜会回来呢。
他从不失约的,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枕上淡淡的柏子香气,不知是他留下的,还是她自己的,王十六抱在怀里,春寒料峭着,听着打更的声音一下一下,遥遥传来。再有三天。假如到时候没能跑掉,她真的,要嫁给他吗?
嫁给他,会是什么情形?王十六想不出,抱着枕头,想得痴了。
裴府,祠堂。
门开了,裴恕抬头,杨元清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九郎。”
“母亲。”裴恕连忙起身,明白是裴令昌让母亲过来做说客,上前扶住,“是父亲让你过来的?”
杨元清在烛火之下细细打量他:“你又瘦了。”
脸瘦了一圈,显出清癯的轮廓,他近来,一定很辛苦吧?千里奔波,劳心劳力,那桩婚事,那个唤作王观潮的女子,一定让他刻骨铭心,片刻无法放下吧。杨元清在蒲团上坐下,看着儿子沉默的脸:“九郎,你决定了?”
“决定了。”裴恕低着头,心里涌起愧疚。
母亲半生不幸,独居深山,从前也曾想过,待成婚后有了孩子,时时送去母亲膝下尽孝,让母亲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双膝跪下:“母亲,儿子不孝……”
后面的话却不知怎么说才好,许久,杨元清摸摸他的头:“为母亲的,只盼着儿女能好,若你已经决定了,母亲相信你。”
裴恕抬头,许久,低低唤了声:“母亲。”
“那个小娘子,她是什么样的人?”杨元清终是忍不住问道。
听说过很多关于她的事,却始终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素来端方沉稳的儿子,为她做出种种离经叛道之事。
她是什么样的人?裴恕沉默着。她很顽固,认准的事,怎么都不肯回头。她很任性,从前那么喜欢的东西,一个转念,便要丢弃。她很坚强,不管境况多么坏,总是用力活着,爱着,恨着。她又很脆弱,像春日的冰雪,他总害怕一个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从来才思敏捷,此时用尽所有词汇,却无法形容她的模样,许久:“她,很好。”
杨元清怔了下,随即又笑了,心中无限感慨。大约这就是情之所钟吧,世家儿女的婚姻,情爱从来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因素,但若是当年裴令昌能对她有一分情,又岂会逼迫她自尽,使她母子分离,半生孤苦?若是当初有一分情,她可怜的女儿也不会背负着沉重的包袱,一旦遇险,立刻自尽了。
夫妻之情,可遇而不可求,那个王家小娘子是幸运的,儿子也是。但愿她不曾有的,女儿不曾有的,儿子能够圆满。轻声道:“我这几天就在城里,等吃了新妇敬的茶再走。”
裴恕心里一喜。回来时他便禀报过成亲之事,请母亲下山,杨元清道是方外之人,不想沾染俗世,不肯回来。没想到此时却答应了,如此,了无遗憾。“有劳母亲。”
“起来吧,”杨元清扶起他,“我来时看见郭俭他们在收拾
新房,他们都是办外差的,这些事不行,这几天我在家里为你筹备,你忙你的吧。”
有她主持,自然是诸事圆满。裴恕带着笑,深深一揖:“儿子谢过母亲!”
翌日。
王十六夜里没睡好,起得便晚了,将近午时才吃了朝食,正对镜梳头,忽地听见外面有动静,隐约的,是裴恕的声音。
他回来了。王十六丢下梳子推窗一看,果然是裴恕,大步流星往里走,目光对上她的,展颜一笑。
春意不知什么时候遍染院落,阶下浅浅的春草,阶前青枝绿叶的牡丹,映着他紫衣玉冠,清朗的眉目,竟是如诗如画,让人心里蓦地一阵轻快。
王十六不由自主,也向着他一笑,这才看见他身后跟着两个人,王存中和锦新。
第70章 大婚
茶已经添过一遍,王十六看着王存中,始终拿不定主意。
前几天她天天盼着他来,好多个帮手,助她逃走,可现在,她有点犹豫了。
她已经走过两次,裴恕的性子也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若是再走一次,而且是在他心心念念的成亲之时,他会怎么样?
“阿姐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王存中打量着她,“脸上也圆润了些。”
王十六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是么?”
然而若真是胖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这些天裴恕几乎顿顿饭盯着她吃,决不许她应付,他安排的饭食确实也合她的胃口,自己也觉得比先前能吃了许多。
“气色是比从前好了很多。”锦新含笑说道。她坐在王存中身后,装束华贵,风姿优雅,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跟着服侍的侍婢,方才裴恕也是用待客之礼接待她的。
王十六不觉想到,她跟王存中是不是也快要成亲了?是娶妻,还是纳妾?
“还是太瘦生,”裴恕细细打量着,“须得再好好调养一阵子。”
轻得很,羽毛似的,毫不费力便能抱起来,让他每每生出荒谬的念头,担心她会突然从指缝里飘走,再也找不到了。
侍婢撤下用过的茶果,换了新的,裴恕看见王十六伸手去拿山楂糕,连忙拦住:“这个是收敛之物,你吃着药,不宜吃。”
挑了块松子糖给她:“吃这个吧。”
王十六接在手里,不知怎么的,有些难过。假如他对她坏一点,她也许,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收拾一下,还得安排送亲之事,”王存中起身,忽地一笑,“阿姐,姐夫,告辞。”
王十六脸上一热,忽地便有些说不出话。
再看裴恕,倒是镇静得很:“我送送二弟。”
他起身相送,走得急,右脚绊到左脚,身子一晃,王十六怔了下,笑容便落在了眼底。原来他,也并不是不激动。只不过改口叫声姐夫而已,就把他欢喜成这样子,偏还要硬撑着,装作无事。
笑过之后,心里却越发怅惘,原该想办法给王存中透个消息的,可此时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送着王存中出门,言笑晏晏,极是和蔼可亲,他若是有心示好,的确能让人如沐春风,这些天,她是不是,不知不觉被他软化了?
“娘子,”锦新落后一步,低声问道,“近来可安好?”
王十六听得出她的担忧,犹豫了一下:“很好。”
看着锦新如释重负的模样,王十六却有些心虚,她这么回答,是真心,还是违心?忙又添了一句:“明天你和二弟再来看看我吧,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怪闷的。”
客人送走,裴恕回头,王十六跟在身后,唇边犹有不曾散去的笑容,爱意翻涌着,转身抱起她:“听见了么,他叫我姐夫!”
简简单单一个称呼,谁能知道,竟如此让人欢喜,甚至是狂喜。
胸臆里似有什么膨胀着,轻快到极点,让人直似要冲上云霄,裴恕大笑着,抱着她一连转了几圈。
周遭的花木走马灯似的,旋成一道虚影,王十六低呼起来,觉得有点晕,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快停下,裴恕,别闹了。”
裴恕大笑着,慢慢停下,四下还有侍卫,但此时也都忘了,低头在她唇边一吻:“观潮,我们就要成亲了,我好欢喜。”
他是真的欢喜,那样眉眼飞扬着,孩子似的,张扬明朗的笑容,王十六觉得鼻子有点酸。她是真的,不想伤他的心。也许,她可以好好跟他商量呢?她并不是要抛弃他,她只是需要向薛临问清楚那件事。
心里陡然一惊,不对,她并不只是要问清楚那件事,她还要留下来,与薛临相守。这些天总是哄他,难道把自己,也骗了过去?
入夜之后,王十六想着这事,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睡。
裴恕凑过来,钻进她被子里,拥抱住她。
这些天他很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虽然同床共枕,也都各自躺着,楚河汉界。可他前些天还像吃不够似的,没日没夜,抓着机会便要折腾。王十六脸上有些热,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夜太安静了,几乎能感觉到暧昧在流淌,让她急于找点话题,打破寂静:“裴恕。”
几乎与此同时,听见他低低的语声:“观潮。”
裴恕哑然失笑,为这默契觉得甜蜜,轻轻吻她一下:“你先说。”
王十六到这时候,却又踌躇起来,上次他对着薛临激怒疯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若是开口,会再触怒他吧?犹豫着:“你先说吧。”
“好,我先说。”裴恕的声音低下去,柔和起来,“观潮,再过一阵子就是你的十七岁生辰了。”
他看过庚帖,知道她的生辰是二月十六日,这样让他模糊有种猜测,她的名字,会不会就是从这个日期来的?
心疼到了极点。莫说是高门大户,就算寻常百姓也会给孩子起个吉祥好听的名字,她的名字却如此潦草。她小时候,一定很可怜吧,没人疼没人管,也就难怪她会那么喜爱薛临,一个不被爱的孩子,稍稍得到一点爱意,都会加倍珍惜吧,假如那时候是他先遇见她,她爱的,一定是他。
怀着怜爱,在她唇边轻轻吻一下:“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办。”
王十六愣了下,这些天浑浑噩噩,早就忘了生辰这事。从前她也没怎么刻意去记,总有薛临替她记着,替她张罗,但薛临,从不会问她想要什么,他永远都猜得到。心里湿湿的,向裴恕怀里又窝了窝:“裴恕。”
裴恕低低嗯了一声,她的头发拂在他脸颊上,痒痒的,心里很快也痒起来,想亲吻,吻她身上每一处,还有更多更无耻的念头,那些他们从前做过,或者想做还没做的,历历在目。
可是,不能。他得忍着,他不能让她有孕,那会要了她的命:“观潮。”
“我,”王十六迟疑着,他在给她理头发,将那些凌乱的发丝理顺了,放在枕边,这样亲密柔软的举动,让人心里的贪念蠢蠢欲动,也许她可以好好跟他商量,也许这件事,还有更好的,让他不受伤害的解决办法呢?“我想见见我哥哥。”
搂着她的手臂忽地一紧,铁一样,硌得人有些疼,王十六知道不妙,坚持着,飞快地说完:“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抛下我,他从不会那么对我。”
久久不曾听他回应,王十六咬咬唇,伸手拥抱他:“裴恕。”
他推开了她,暗夜之中,冰冷没有起伏的语声:“王观潮,你可真是没有心。”
他下了床,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王十六心里沉着,追过来拉他的袖子:“裴恕。”
外面亮起灯火,侍卫急促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郎君,宫中急召。”
窗缝里透进光,他岸岸的容颜笼在光影里,眉睫深重,压抑着的怒气:“成婚在即,明日我不方便再来,后日吉时,我来迎娶。”
他快步离开,甩上了门,王十六追到窗前,阶下灯影一晃,他走出了
院门。
王十六觉得难过,紧紧攥着窗棂。她并不想伤害他,说到底是她强着他拖着他,走到如今的境地,若是能够,她也希望他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