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他不会容忍她去找薛临,也许天下任何一个男子,都无法容忍吧。
灯笼的光消失了,他彻底不见了,王十六慢慢走回去躺下,衾枕还是热的,留着他的体温,心里难过到极点,沉沉吐一口气。
她太贪心了,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两全。她早就确定了要薛临,那就必定会伤害到他。拖得越久,越难了结,须得快刀斩乱麻。
她该走了。当真成了亲,后续只会更难了断。
裴恕快步向外走去,低声交代郭俭:“增加两倍守卫,不得有任何差池。”
心里刀剜似的疼。无论他怎么做,都留不住她,她还是要去找薛临。但,他绝不会放手,就算绑,也要把她绑上婚车。
“裴相,”传召的宦官迎上来,“陛下急召,请随奴婢入宫。”
裴恕翻身上马,向宫城方向奔去。
深夜急召,必是突厥那边有了实信。他赶着成婚,也是想赶在战事之前,安置好她的去处。后日成亲,这婚假,必是休不得了,甚至很有可能,后日的婚事都未必能办成。
裴恕一瞬间拿定了主意。若是后日不成,那就明日。亲事一定会办,她必须是他的妻子,也只能是他的妻子。
春晖殿。
案上摆着加急军报,嘉宁帝面色沉肃:“刚刚收到军报,突厥攻陷白阳镇。”
白阳,幽州边境重镇,亦是屯兵之所,突厥若只是为了抢粮,没必要攻城。突厥是要开战。那些幽情愁绪瞬间抛开,裴恕沉声道:“贼子猖狂,当以重击。”
嘉宁帝沉吟着,许久:“以你看来,该当如何安排?”
裴恕从袖中取出二尺见方一张图纸,摊开放平,嘉宁帝垂目,是突厥地图,图上山川关隘无一不精确,突厥王庭周边以朱笔标出行军路线,又有屯兵处、运转处的备注。突厥为患已久,历经几代未曾收服,嘉宁帝原没有必胜的把握,此时见到地图,便知他早有谋划,心里落定:“九郎有心了。”
裴恕指着地图上相应的位置,一一解释:“成德节度使李孝忠骁勇善战,粗中有细,可为中路军行军总管,自恒州出发,直插突厥王庭。魏博留后王存中为西路军行军总管,但他毕竟是王焕亲子,为防万一,可安排监军,以防有变。幽州节度使为东路军行军总管,协助李孝忠,攻取王庭。以河东节度使杜仲嗣为西路军行军总管,由灵州挺进,呼应王存中。平卢节度使坐镇燕云,防止突厥战败之后向东北方向逃逸。兵部尚书陆谌可为主帅,统帅五路大军,居中调度。”
嘉宁帝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他筹划如此精密,若论才干能力,他比陆谌更适合为主帅。可惜了。“那么,你呢?”
“臣可为行军司马,协助陆尚书。”裴恕道。
行军司马,事务繁多,琐碎,将来论功行赏,却又是容易被忽略的一个。为了王十六,他也真是舍得。嘉宁帝点点头,话锋一转:“你的婚期定在后日?”
裴恕忙道:“军情紧急,臣可明日完婚。”
所以,还是要娶么。嘉宁帝笑了下:“军情虽急,倒也不至于急到那个地步,调兵传旨,最快也要十数天,只不过你的婚假肯定是休不得了,如期完婚即可。”
裴恕躬身领旨:“臣谢陛下隆恩。”
有一瞬间想起王十六,她现在,还在想着薛临吗?
翌日,私宅。
王存中和锦新已经到了多时,裴恕虽然不在,但他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看守的严密,莫说逃走,便是说句私房话也不行,王十六不动声色,扯落了脑后的发簪。
长发没了束缚,丝丝缕缕落下,侍婢连忙上前处理,王十六止住,笑着向锦新道:“还是你帮我梳吧,我喜欢你梳的样式。”
锦新会意,起身挽住她:“好,奴帮娘子梳。”
卧房里关了门窗,将耳目都挡在外面,王十六低着声:“你跟二弟说一声,我要去成德。”
锦新顿了顿:“娘子过得不好吗?”
“很好。”王十六心烦意乱,“但我一定要走,赶在成亲之前。”
想不清成亲意味着什么,只本能地觉得,不成亲,应当更好。
锦新没再追问,将她厚密的长发细细挽成发髻:“好,若有消息,奴来知会娘子。”
回到进奏院已近午时,锦新低声道:“娘子要去成德,请你帮忙,娘子还要赶在成亲之前。”
王存中愣了下,眉头便皱起来:“这桩婚事当初是她情愿,裴恕待她又不是不好,怎么还要折腾!”
锦新低着头,半晌:“假如是你,我也会千方百计回去找你。”
王存中心里一软,许久,叹了口气:“好,我来想办法。”
侍从在外面叩门:“留后,裴郎君的父亲请见。”
裴令昌?王存中有些意外,他是晚辈,进京之后,按规矩该是他登门拜会,只是事情繁忙,河朔又有军情,不觉耽搁到如今。忙道:“快快有情。”
话音未落,裴令昌已经走了进来,王存中连忙迎上去行礼:“原该晚辈先行登门拜访,因有公务,一时耽搁了,还望伯父恕罪。”
裴令昌没跟他客套:“你姐姐病得很重,你知不知道?”
王存中顿了顿,见他脸色难看,便知道今天并不是来相见寒暄。王十六的病他知道一些,但并不很清楚,她从不曾细说过。难道裴家因此不满?可裴恕从不曾提过。端正了神色:“家姐有些小病,偶尔需要吃药,不妨事。”
不妨事?病成这样,也算不妨事么?裴令昌冷冷道:“她时日不多,甚至连子嗣都不能有,这件事,你也知道?”
王存中吃了一惊。
第三天。
门楣上早已换成朱底金字的“王宅”,院里院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厚厚的红地毡从门内一直铺到门前小街上,昭示着屋主人的新婚大吉。
锦新和王存中都没有出现,王十六坐在镜台前,看着镜中描画得精致的面容,心里一阵阵恍惚。
她的大婚之日。她竟然真的,要嫁给裴恕了。
第71章 洞房
隔窗送来远处的笑闹声,是附近的百姓,今日宰相迎娶新妇,亦且听闻办得十分盛大,消息灵通的人早已将宅院围得水泄不通,等着观礼。
二进院落也是人声鼎沸,是郑家人和他们的近支亲眷,裴恕请了他们,但又知道她不喜欢,所以饮宴聚集之处便没安排在她紧邻。
三进院落聚着些女客,时不时有人过来恭贺道喜,是魏博进奏院各级官员的女眷,王存中请来的客人。
王十六沉默地坐着,她的婚礼,没想到竟会如此热闹。
画眉点唇,一点点勾出芙蓉面,妆娘正要贴上面靥花钿,门外有人道:“我来吧。”
是锦新,王十六心里一跳,说不出是喜是愁,回头,锦新跟在王存中身后走了进来。
她今日只是侍婢装扮,含笑说道:“娘子,奴来服侍你。”
王存中则穿着全套留后的衣冠,器宇轩昂:“阿姐,让锦新跟着你吧,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所以他们,已经安排好了吗?王十六点点头,嗅到锦新身上淡淡的甜香,她凑近了,为她眉心里贴上一朵描金牡丹花钿。
“娘子真美。”她轻声道。
美吗?王十六看着镜中的自己,脂粉敷得多,并不像往日那么苍白,隐约也有些喜气了。
“娘子到卧房换嫁衣吧。”锦新扶着她起身。
王十六跟着她进了卧房,喜娘和妆娘也要跟来,又被王存中拦住,门关了,锦新低着声音:“娘子,二郎君说,裴郎君能定下这门亲事并不容易,让我再问娘子一次,想好了吗?”
如何不容易?王十六想问又不敢问,急急说道:“想好了,但是,即便我要走,第一不能伤到裴恕,第二不要让他难堪。”
锦新迟疑了一下,半晌:“好。”
王十六看出她的为难,自己也知道这要求太矛盾。既然决定要走,就一定会伤害裴恕,宰相娶妻,新妇却不见了,又怎么会不让他难堪。她可真是,自欺欺人得紧。
心里沉甸甸的,低声问道:“二弟准备怎么办?”
“第一计,待会儿送聘礼时众人必定都要去外面看热闹,到时候娘子换上奴的衣服,趁着人多混出去,周青在外面接应。”锦新道,“裴郎君迎娶
之时,我替娘子上婚车,等裴郎君发现不对,娘子早已出城了。只不过。”
只不过,裴恕欢天喜地把人娶回家中,临到拜堂时才发现新妇换了人,当着满堂宾客,注定是要让他颜面扫地了。王十六迟疑着,许久:“这个不妥。”
“若是这个不妥,那么就只能在路上想办法了。”锦新道,“方才来时我们看过了,宅院四周都有巡街的武侯,裴郎君还调来了宰相卫队,动武只怕没有胜算。”
动武肯定不行,她绝不想与他兵戎相见。王十六低着头:“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二郎君安排了几辆同样的婚车,裴郎君前来迎娶时,可以在路上相撞,娘子趁乱出城。”锦新又道。
但这样,依旧会让他在满堂宾客面前颜面扫地。王十六低着头,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被裴恕绊住了。
从前她逃,一门心思便只想着逃,绝不会有这么多顾虑,可这次,她已经犹豫了太久。他没再给她戴镣铐,可却用这些天的厮守,在她心里,上了一道镣铐。
外面突然一阵笑声,喜娘敲了敲门:“娘子,聘礼到了,圣人御笔亲题的喜字呢!”
丝弦鼓吹声中,第一抬聘礼送到,是嘉宁帝御笔题写的双喜字,紧跟着第二抬,是御赐的一柄紫玉如意,结着丝绦,光洁可爱。
王存中率众在外面拜领,王十六隔窗看着,沉沉吐一口气:“婚事不能不办,办完之后,我再想办法。”
有御赐之物在,这桩婚事便是奉旨,一旦逃婚,就是抗旨之罪。她倒没什么,但她不能拖累王存中和锦娘。“有没有蒙汗药?”
这些天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实在不行就在饮食中下药,再想办法混出去,如今锦新来了,她已经想到了混出去的法子。
“二郎君也备了,”锦新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纸包,“无色无味,一包至少能睡四五个时辰。”
王十六接过来,藏在怀里。纷乱的心绪突然一下安定下来,让她禁不住怀疑,也许自己心里,也是愿意婚事办完的呢?
不能细想,不敢细想,沉声道:“待会儿你随我过去吧。”
“好,二郎君也是如此安排的。”锦新握住她的手,目光恳切,“娘子,若是决定不下的话,再想想吧,事关你的终身……”
“我已经决定了。”王十六站起身,摁下纷乱的思绪,“帮我穿嫁衣。”
***
春日里天长,直到酉时跟前,才慢慢露出一点黄昏的模样,裴恕早已等不及了,按捺着性子:“出发。”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踏着宰相门前白沙堤,穿过坊市巷陌,向她而去,裴恕跨马在最前面,期待着,每一个神经都绷紧着。
她此时,在那边等着他吗?
他早已安排周密,侍卫们每半个时辰便会向他禀报一次她的情形,于是他知道,她已经梳妆完毕,换好了婚服,只等他来迎娶。
一切都没有问题,他会迎她出门,会扶她上婚车,他会带她到家中,与她拜堂成亲,再过一个多时辰,他们就是夫妻了。一切都在掌握中,可心里的不安却丝毫不曾减轻。
裴恕慢慢调匀着呼吸。不会有问题的,他处处安排得周密,她跑不掉。等成了亲,一切都成定局,他会好好待她,她会忘了薛临,他们会是这世上最和美的一对夫妻。
眼前出现宅院披红挂彩的门楣,四周的笑闹声一下子掀到最高,无数人簇拥着往迎亲队伍跟前跑:“来了来了,裴郎来亲迎了!”
是看热闹的街坊,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向年轻的宰相新郎,讨要喜钱。
笑容不觉浮上两靥,裴恕略一颔首,穿着簇新号衣的仆役连忙抬过一筐筐喜钱、喜果向人群洒去:“相公请街坊们吃喜酒喽!”
清钱落地的脆响声中,众人欢笑着让出道路,裴恕在门前下马。
大门紧闭,内里传来高声笑语:“新郎官,要开门诗!”
是了,不做开门诗,这门,便不会开。裴恕朗声吟诵,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念了些什么,急切到极点,语速都比平日里快了几倍,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伸手便去推门。
大门应声而开,内里哄笑一声,几个拿着扫帚准备打新郎的女眷转头跑了,想来是他平日里凛然不可犯,所以在这时候,也没人敢当真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