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阿潮,”薛临叹息着,轻轻在她额上一吻,“放过你自己,好好过吧。”
远处又有战鼓声,最后一批士兵也要出发,薛临轻轻松开她:“我该走了。”
王十六终于找回了声音:“去哪里?”
“我要随军出征,去北地抵御突厥。”薛临抬眼,望着窗外火把映红的天空,“男儿为家国山河,总要不负这一生。”
王十六看见他飞扬的眉梢,他清癯的脸上澎湃着雄心,是她不很熟悉的豪情。他是想去的,他文韬武略,早有治世之志,从前是她耽搁了他。王十六松开手:“哥哥。”
薛临回眸,她望着他:“祝你马到功成,平安归家。”
平安么?这副残躯,难说还能支持多久,不过也好,如此在战场之上,反而无所畏惧。薛临微微一笑:“好,我一定记得。”
战鼓越来越急,他马上就该走了,薛临低眼:“阿潮,裴恕也去了北地,你是回长安等他,还是留在此间?”
王十六摇摇头:“我回魏博。”
临走之时她说过,是家中有急事才走的,此时回去魏博,好歹也能圆上些。她辜负裴恕太多,今生只怕都不能弥补了,但她总要努力,不要再伤害他。
“好,我这就给你姨姨写信,待你养好伤,送你回去。”薛临起身,最后看她一眼,“阿潮,我走了。”
他走出门外,再没有回头,王十六拼着力气靠在床头,望向窗外的天空。
战鼓声、车马声,汇成遥远奇异的乐章,流淌着向北行进,她爱的人,她嫁的人,都在这场征途中。心里突然恐惧,伴随着强烈的爱意,王十六双手合十,默默祝祷。满天神佛,一切灵感神异,只要他们平安,我愿付出所有,只要他们平安!
一个月后。
车子驶出司马府,王十六回头,吴启的车子向相反的反向行去,周青在车边护送,沉默着,不知第几次向她挥手作别。
王十六便也向他挥挥手,悬着一颗心,殷殷望着。
这一个月精心调养,她的
身体已经大好,自己也觉得比从前是两番天地,吴启放下心来,听说军中缺医少药,便报名随军,她不放心,又打发了周青护送他过去。
此时望着他们的车子一路向北,恨不能也跟着去。一个多月,为着战事吃紧,行军又都是机密,她没收到薛临和裴恕的任何消息,唯有从军报中得知,朝廷大军进展顺利,已经夺回先前失陷的几个郡县,唯有与王焕交手的几仗打得极是吃力,王焕太熟悉官军,狡诈狠辣,已经成了官军的心腹大患。
只恨她当初,没能一刀杀死王焕。
“娘子关了窗吧,风大。”锦新小声劝道。
王十六关上窗,忍不住问道:“二弟那边有消息吗?”
“二郎君最近一封信是半个月前的,”锦新不觉叹了口气,“后来便再没有了,不过二郎君说一切顺利,裴郎君和薛郎君都平安。”
那也是半个月前平安,现在,他们怎么样了?王十六不敢乱想,默默念了一声佛。
锦新又道:“前天我过来时,听说大军已经挺进突厥国界,在那边开战了。”
王十六屏住了呼吸。若在国境之内,凡事总还有个照应,如今到了突厥境内,危险便是从前的数倍。他们怎么样了?
妫州边界,大总管军帐。
陆谌看完军报,紧紧皱着眉头。
大军三天前挺进突厥国境,原计划是反守为攻,摧毁突厥主力,但一连三天,遇到的都是小股兵力,始终找不到主力军,反而王焕趁机又偷袭了幽州。突厥本就是游牧,在国境之内比他们占优势得多,若不能尽快解决,后续的粮草补给都会成为问题。
向裴恕问道:“子仁,以你看来,眼下该如何破局?”
裴恕低眼看着沙盘上红蓝两色旗帜,将代表官军的红旗向北挪进一点:“和谈。”
“和谈?”陆谌皱眉摇头,“和谈容易,但后患无穷,有王焕在,只怕不上半年,突厥还会卷土重来。”
“和谈是假,为的是探听王庭所在,找到主力军,永绝后患。”裴恕低着声音。
陆谌恍然大悟。一旦和谈,必要与突厥可汗见面,可汗所在之处,便是王庭主力军所在之处,到时候大军突袭,便可一举拿下,只是如此一来,那前去和谈之人,却不是要丧命?
“我愿前去和谈。”裴恕道。
陆谌吃了一惊,正要拒绝时,听见李孝忠在外面道:“陆尚书,我能进来吗?”
陆谌忙道:“节帅请进。”
帐门打开,进来的除了他,还有薛临,裴恕冷冷看一眼。
大总管军帐一直跟随中军行进,是以这些天他与薛临时常见面,薛临多谋善断,胸怀天下,就算以他的标准来看,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在从前,他定会折节相交,甚至他们还有可能成为知己,共同匡扶天下,可眼下。
既生瑜,何生亮。
“薛司马有一计,能找到突厥主力,”李孝忠是武人,开门见山便道,“明照,你与陆尚书说。”
裴恕低头看着沙盘,余光瞥见薛临起身:“突厥连日战败,除了王焕,无人愿战,可假托和谈,探听到主力军所在,一举歼灭。”
“这,”陆谌意外着,看了眼裴恕,“薛司马和裴相真是心有灵犀啊,方才裴相也正与我说到此计。”
谁要与他,心有灵犀。裴恕一言不发,冷冷看着。
薛临并没有在意,微微一笑:“裴相乃是七巧玲珑心,仆能想到的,裴相自然也能想到。仆此来,是想向尚书请命,仆愿前去和谈。”
“这,”陆谌下意识的又看裴恕一言,他两个是事先商量好了么?如此不约而同,“此计虽妙,但那和谈之人,只怕是九死一生。”
“为国家计,薛某何惜此身。”薛临沉声道。胸中有豪情无声翻卷,若能拯救生民,卫国杀敌,他又何惜残躯!
“不需薛司马,”裴恕起身,此计艰险,入局之人必须冷静机变,不畏生死,计策是他出的,他又怎会让别人替他冒死?尤其那人,又是薛临,“我早与尚书说过,我去。”
薛临抬眼:“裴相身份贵重,不可以身涉险。”
他也绝不会让她的夫婿,以身涉险。
“正因为我身份贵重,突厥和王焕才不会疑心有诈。”裴恕淡淡道,“以薛司马的分量,只怕王焕不会答应。”
是了,他一个小小的成德幕府行军司马,突厥并不会放在眼里。薛临道:“我请来一人,有她在,王焕一定会和谈。”
帐门外一人应声走来,裴恕抬眼,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第77章 正文完结
三十来岁的女子,美丽,清冷,款步走来时,裴恕从她脸上找到了王十六挺翘的鼻子,她那双眼梢微垂的眼睛,更是与王十六像足十分,只不过王十六的目光从来都是热烈执拗,而眼前的女子,是种遗世独立的淡漠。裴恕一霎时猜出了她的身份,郑嘉。
薛临开了口:“陆尚书,这位是王留后的嫡母,郑夫人。”
陆谌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存中的嫡母,就是王焕的原配夫人郑嘉,不是都说她已经死了吗?犹豫之时,边上裴恕已经躬身下拜:“小婿见过岳母。”
郑嘉看他一眼:“不必多礼。”
陆谌见裴恕拜过,这才确定来人就是郑嘉,忙拱手为礼:“有劳郑夫人前来,不胜惶恐。”
郑嘉福身还礼:“我愿致书王焕,劝他和谈。”
陆谌松一口气,天下谁人不知王焕对原配夫人念念不忘?若是她肯出头,王焕自然会上钩。“郑夫人深明大义,来日我必奏报朝廷,予以嘉奖。”
“不必,”郑嘉神色平静,“我只有一个要求,平定王焕之后,他的妾室儿女,不得降罪。”
陆谌自己私心里猜测,嘉宁帝应当是不会降罪的,王存中这次不还带兵为主力军之一么?只不过话他自然不能说满,便道:“我会将夫人的要求奏明圣上,在圣上面前,也会竭力为夫人周旋。”
“郑夫人是我为了和谈,再三请来,”薛临慢慢看过众人,目光落在裴恕身上,“前去和谈之人非我莫属,裴相该不会与我争功吧?”
裴恕沉默地看着。相处的时间虽短,但也足够他看出来,薛临在意的并非功名,他只是要办成此事,甚至不惜搬出争功的由头,将他排除在外,薛临为什么,如此急切?
“那么就有劳薛司马走上一趟,”陆谌一锤定音。于公,舍一个行军司马,保住当朝宰相,当然更合适,于私,他与裴恕同僚多年,自然不愿他以身犯险,况且裴恕又是嘉宁帝的心腹爱臣,真要是出了事,他也没法向嘉宁帝交代,“李节帅率军远远跟随,一旦确定主力军位置,立刻进攻,接应薛司马。”
尘埃落定,薛临拄着手杖,无声吐一口气。
“书信在此,”郑嘉从袖中取出一封对折的信笺,奉与陆谌,“交与王焕,他应当会同意和谈,不过王焕狡诈多疑,见不到我,不会露面,所以,我会与薛司马一同前往。”
有光亮从缝隙处漏下,她低垂的眸子倏地一亮,锋芒毕露。裴恕有一刹那想到,这母女两个的气质全然不同,但,这种尖锐锋利,孤注一掷的神色,却又如此相似。思绪有一时飘远,她这时候,在做什么?
魏博,
节度使府。
和谈的消息传来,已经是数日之后,如今王存中不在,府中便是璃娘主持,是以留守的掌书记一早便将消息报知了璃娘。
窗外一枝海棠开得正好,风一过,簌簌一阵红雨,王十六偎依在璃娘怀里,听她低声说道:“你放心吧,等和谈成了,裴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王十六低着眉,觉得疑惑。裴恕虽然极少与她谈公事,但他志在平定突厥,怎么会轻易和谈?蓦地想起当初大破王焕的契机,便是入城和谈之时,心里一动。
“十六,”璃娘摸摸她的头发,“夫人也在那里,听说要和薛临一起去突厥和谈。”
“什么?”王十六吃了一惊,怎么是薛临前去?想起他单薄的身形,裹得厚厚的狐裘,心里一阵慌张。
“别担心,”璃娘安慰着,“有你二弟在,还有裴郎君主持,不会让他们有事。”
王十六定定神,是了,有王存中率领着河朔最精锐的骑兵,况且,还有裴恕。他从来都是无所不能,一定会保他们平安归来。
眼前浮现出裴恕气定神闲的脸,仿佛感觉到他坚实的胸膛,那样温暖,可靠,在她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她心底深处最安稳的依靠。王十六鼻尖发着酸,低声道:“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的。”
有裴恕在,一定不会有事。
***
北地边境。
界碑一方,立在道边,踏过去,便是凶险万分。裴恕低声向薛临道:“李节帅会循着你们留下的标记远远跟随,王存中的骑兵也在附近,等你们确定位置,立刻就会进攻。”
“有劳裴相。”薛临抬眼一望,四野苍茫,长空碧蓝,也许,这就是他瞭望故土的最后一眼。
“我让张奢带人跟着你,”裴恕又道,“一旦动手,你紧跟着张奢,片刻不要与他分散。”
张奢长于搜集情报,有他在,事半功倍。张奢武艺也是绝高,定能护着薛临撑到官军接应。他与薛临一道前来,无论如何,他都会将薛临平平安安,交还给她。
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杀死薛临,但,绝不是此时,更不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有劳张将军。”薛临向张奢叉手致谢,跟着转向裴恕,“我有一事请托裴相。”
裴恕低眼,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双手递过:“这是给阿潮的生辰礼,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有劳裴相转交。”
裴恕顿了顿,终是伸手接过。她的十七岁生辰,那个偎抱相依的夜里,他曾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她说,想见薛临。后来她走了,生辰之时,她大约在路上,他为她准备的生辰礼,始终不曾送出去。
“阿潮就托付给你了,她天真直率,很多时候还是个孩子,裴相多担待些。”薛临带着怜惜,克制着的爱意,“其实阿潮对裴相,未必不如……只不过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罢了。”
未必不如他?他倒是自信,被偏爱的人大约总是自信。裴恕不想再听,这些话带着种遗言似的不祥意味,索性出声打断:“司马若是还有话,等回来之后,自去对她说。”
薛临垂目,半晌,笑了一下:“那个药,有劳裴相费心再去找找孔公孽。”
“她是我妻,我自会竭尽全力,”裴恕淡淡道,“不劳司马费心。”
“如此,”薛临顿了顿,裴恕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他却只是叉手作别,“裴相,就此别过。”
车马辚辚,向着山川尽处行进,这一去,几人能够生还?一战功成万骨枯,只愿此役能荡平敌寇,还边境太平。
裴恕转回头,踏着新生的野草,慢慢向营帐走去。北地春来得迟,已届三月,犹只是浅淡一层新绿,连日里忙于战事,少有时间能够想她,今日薛临一再提起,让他千头万绪,全都萦绕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