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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武侠仙侠 > 云欢 > 云欢 第161节
  沉云欢昏迷了三日,房门就闭了三日,师岚野一步都不曾踏出。同光渡水两个仙童子来门前走了一趟又一趟,终是无法,只得在门外等待。
  各种稀世灵药砸下去,她伤势好得极快,那么重的伤在短短三日内迅速愈合,于吵闹声之中缓缓睁眼。
  房中极其暗,只点了一盏烛灯似的,光影微微晃动。沉云欢刚醒,满脑子茫然,眼珠子转了几下,只觉得嗓子干渴无比,有些不适。
  “师岚野……”她沙哑着声音唤了一声。
  房中脚步轻响,片刻后师岚野半身探进床榻,在边上坐下,揽着沉云欢将她抱着坐起来,手里的水杯送到她唇边。一瞬的恍惚,沉云欢还以为回到了年初时,她在那破旧逼仄的小屋子里,浑身骨头断得动弹不得,被师岚野喂饭喂水地照顾着。
  但随后,她察觉到自己身体并无大恙,抬起双手扶住水杯,大口大口地喝着,便是水液从唇边溢出滑落颈子也无暇顾及。待她喝完后,师岚野顺手往她脖子上揩了一把,擦去水液,问:“可休息好了?”
  “什么时辰了?”沉云欢恹恹地揉了下眼睛,又问:“外面在吵什么?”
  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高声叫喊,一声叠一声,似乎在说什么“求见”之类的。
  师岚野转身点了灯,房中亮堂起来:“午时,外面是虞暄之师,想见你我二人,询问虞暄的下落。”
  虞暄?沉云欢脑子木了一下,随后猛地浮现出虞暄的无头尸伏在地上的场景,当下心口剧烈一痛,迫使她捂着心口蜷缩起来。
  死了,都死了……
  沉云欢从三日昏迷之中恢复神智,回忆起了先前的一切,茫然地四处张望,焦急道:“刀呢,我的不敬刀呢?”
  师岚野沉默地将不敬刀递出,沉云欢接过一看,刀尖确确实实断了一截,豁口和卷刃都被磨平,可断了的部分无论如何也补不了。沉云欢张了张口,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陷入了安静之中久久未言。
  “还会再补好的。”师岚野说。
  沉云欢没有应声,她知道断的不止是刀,还有她与生俱来的自负和骄傲。
  她惨败于明狸,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无力再次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痛苦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折刀的同时,也折了傲骨。
  良久之后,沉云欢才开口:“为何时至正午,外面却如此漆黑?”
  师岚野道:“群魔破封而出,邪气遮天,蔽日月之光。”
  “那大夏境内……”
  “人间亦是如此。”
  第206章 终章(一)
  根据古籍记载, 万魔封印破碎并非头例,但那已经是数千年之前,人界仙门尚在鼎盛时期, 然而即便如此, 那次天魔出世还是几乎屠尽人族, 险些覆灭整个人界。后来不知用了多少凡人以鲜活生命和躯体,在夹缝之中鏖战数年,才硬生生将封印重新落下。
  可人界安宁得太久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谁都懂, 但人界仙门仍旧是在安宁的岁月里一代不如一代, 逐渐变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 如何能对抗万魔出世, 天魔重现人间的浩劫。
  雪域神山封印破碎当日,长夜便从三日前持续到了现在, 数以万计的邪祟铺天盖地,涌向浩瀚人间。
  瘟疫、战乱、天灾在各地频发, 邪祟肆虐之处, 河流干涸,草木枯竭, 凡人暴虐袭心, 互相残杀。同一时刻, 天机门倾巢而动, 奔赴雪域而来, 而几乎能动身的其他仙门弟子则赶赴大夏各地,大大小小的防护结界在一夜之间落成,极力阻拦邪祟的入侵, 保护寻常百姓。
  而与大夏边境相邻的蛮夷之族也在变故发生时集结于雪域山脚,带着族中高手前后抵达万法殿。
  不过万魔封印未能完全破碎,天魔尚没有恢复全部力量,此刻正留在山腰之中没有冒然下山。这给人间留了一口喘息的机会,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短短三日的时间,人间已千疮百孔。万法殿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修行之人,叽叽喳喳地争吵着如何解决当下的浩劫,却因各族语言不通加上积怨已久,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互殴,谭承志作为万法殿的驻守官,一边因天魔出世急得焦头烂额,一边还要拖着受伤的身体解决纷争。
  仙琅宗掌门斩破万魔封印一事传遍仙门,一时间仙琅宗成众矢之的,其弟子更是人人喊打,仙琅宗被找上门的人砸得稀巴烂。而沈徽年的师兄却在此时冒着风雪上了万法殿,差点被人抓住按在地上杀了,幸而谭承志出面阻拦,将他带进了殿中。
  关良能在此时登门万法殿,就恰恰说明他与沈徽年并非同伙,否则他怎么会明目张胆地来送死?沈徽年捅破封印绝非一时兴起,只有与他同门几十载的关良才是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谭承志岂能让别人杀他。
  只是关良着急寻沉云欢,进了万法殿便在沉云欢的门口蹲守,日日朝门内呼喊着“求见”,今日总算有了回应。
  那紧闭的门忽而被一阵风吹开,溢出昏黄的光落在地上,关良原本倚着门蹲着,见状猛地爬起来,就听里面传来声音道:“进来。”
  关良赶忙作揖,跨过门槛而入,谭承志见状立即也撂下手里的烂摊子,飞快跟进了屋中,随后门一闭,吵闹的声音被阻隔在外,二人便在灯下分站于屋内。
  师岚野端坐桌边,摇曳的火光落在脸上,照出一张不论何时都波澜不惊的冷淡面孔。他身后不远处,沉云欢盘腿坐在床榻上,腿上横着一把刀,她低着头轻轻抚摸。
  许是重伤未完全恢复,她弯着脊背,衣衫勾勒出脊骨的形状,浓黑的卷发未梳发髻随意散漫地披在肩头,看起来身形单薄,恹恹无力。
  关良进门前还知道作揖,待看见沉云欢之后当即也顾不上面前还坐着位雪发金眸的神仙,立即开口道:“向隐呢,他在哪儿?他不是同你一起吗?为何我来此处未见他人?”
  沉云欢没有任何动静,指尖落在刀刃上一动不动,只在灯下露了半张沉默的侧脸,使人窥不出她的情绪。
  其他人皆不言,房中死寂沉闷,没得到回应的关良也顾不得老脸,再次问道:“云欢,你快告诉师伯,你师兄去哪了?”
  师岚野此时动了动手,从衣袖中摸出一块剑的碎片,轻放在桌面上。
  “这是……”关良傻眼,起初是迷茫,看了看师岚野,又看了看碎片,随后他走几步上前,脚步有些虚浮踉跄,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但仍是不敢相信,直到他的手触摸到碎片后,猛然感受到属于虞暄的气息。
  关良双眼发黑,刹那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一张口竟是任何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啊啊地叫着。他想喊虞暄的名字,想问问自己那乖巧懂事,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徒儿,怎么会附着在一片碎剑之上,可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法说话,启唇便是恸哭。
  他攥紧碎片,血液喷涌而出,顺着他的手往下流,不过片刻整只右手都血淋淋的,染红大半桌面。
  谭承志不忍心,上前低劝,“关前辈,节哀啊。”
  他岂能认不出这剑是沈徽年佩剑的碎片,上面雕刻的花纹染了血之后更加清晰,显然虞暄也是死于沈徽年之手,此人为了释放天魔,简直到了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的地步。谭承志便趁机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徽年乃是仙琅宗掌门,他怎么会存了打破万魔封印,放出天魔的心思?关前辈,浩劫当前,还请你切莫隐瞒,或许我们能从内情之中找到些应对的办法。”
  关良伏在桌上痛哭流涕,那把几近枯竭的嗓子,好似彰示着关良快要走到尽头的生命一样,嚎得凄惨而无力,久久难以平息。
  谭承志又劝了两句,眼见关良险些晕厥,才往他后背送了些灵力进去,助他稳住了情绪。关良的手仍流血不止,反反复复确认,也只在碎片内探到了虞暄的残魂。他擦着眼泪,停下哭嚎的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不止,沙哑着声音道:“都是我的错,我害了向隐,也害了天下人。”
  谭承志忙将他扶着坐下,问道:“前辈何出此言?”
  关良红着眼,轻轻拂开了谭承志想为他包扎的手,就任由掌心的血液这么流着,强打起精神道:“年代太久远了,你们这些年轻一辈的人几乎不知道。几十年前雪域封印动荡,玉石碑开裂,天魔之气重现人世。那时沈徽年是仙琅宗最出色的弟子,他奉命来到雪域清剿天魔之气,却不料途中出了意外,受了重伤,失联数月。”
  “待他再回仙琅宗时,身边带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说那是他的剑灵化人,唤明狸。”
  沉默许久的沉云欢在此时开口:“她就是天魔。”
  “不错。但……当年她进仙琅宗时,是个性子极其纯净善良的姑娘,加之沈徽年的刻意隐瞒,我们都不知她是天魔的化身,直到她在宗门里露出魔性,用非常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宗内师长,我们才知道明狸就是天魔。可当年的事,也不能说是他的错,时至今日是非我已无法分辨,只记得后来宗门师长要将明狸送往雪域封印,可沈徽年不从,从牢狱之中逃出,带着明狸逃出仙琅宗,躲在俗世里。”
  “其他仙门得知此事后,自是联合起来尽全力抓捕沈徽年与明狸,当时还临时组建了猎魔队,参与其中的都是各大仙门之中拔尖的高手,在疯狂的抓捕下,沈徽年二人没能逃多久,很快便被抓住。最后沈徽年受了极其严重的惩处,险些丧命,明狸也被人合力押入封印之中,此事才算罢。”
  “沈徽年捡了一条命,被门内师长封了与明狸相关的记忆,他伤势痊愈后便再没提过此事,我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后来仙琅宗遭遇妖邪夜袭,混战结束后,宗内师长几乎死尽,沈徽年也接手掌门之位。”
  谭承志倒吸一口凉气,心肝肺都凉了个彻底。仙琅宗的那场大难人界仙门皆知,可谓极其惨烈,当时仙琅宗上下死了不少人,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师长都没命活,若非沈徽年顽强不倒,仙琅宗怕是就此灭门。
  谭承志惊道:“他没有忘记明狸?难道那场妖邪夜袭,是他一手策划的?”
  “他的记忆仍在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只是那场仙琅宗大难是不是他所为,我尚没有确切证据,只是猜想罢了。”关良擦了把眼角的老泪,糊了一脸的血色,又道:“渐渐地,我发现他总是外出,与宋氏往来也较为频繁,今年宋氏城被翻了个底朝天,供奉天魔之事公之于世,我才意识到,沈徽年可能并未放弃救出明狸。”
  谭承志急眼:“那你怎么不早说!”
  “万魔封印,岂能是世人想破就破?我猜出此事后劝过他好几回,原想着他应该翻不出什么风浪,便没有宣扬此事,却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关良痛哭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掌中的血溅了一地,“是我该死,我竟如此大意,酿成现在的大祸!还害了向隐,我的徒儿啊——!!”
  谭承志满腔怒意,听完后恨不得提着关良打他,然而见他哭声如此凄惨,面色惨白,已是悲痛欲绝的模样,却又不知如何动手。关良先前的想法并非有错,毕竟想释放天魔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谁知道沈徽年竟然真的做到了。
  现在便是将关良打死也于事无补,与其拿一个几十岁的老头撒气,不如想想如何应对现状。
  可情况显然不妙。外面邪祟遮天蔽日,已有三日长夜难明,屋内这沉云欢斗志也不显,无论怎么看都蔫巴巴的,也不知是不是重伤在身的缘故。谭承志越是看越觉得心慌,这几日他根本合不上眼,也不信任旁人,就等着沉云欢苏醒,结果醒来却是这副模样。
  若是天塌下来没有个高的人顶着,那死局则必定。
  “沉云欢……”谭承志忍不住唤了一声,才刚要说话,忽而听见身后的门打开,一阵寒风灌进来。他转头一瞧,是同光渡水两个仙童子站在外面,身边还站了个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长发高束,身着银色长袍,肩头、胸膛、双臂处隐隐有鳞甲闪烁,一身将军的打扮,又像生了一身仙骨,看起来不似凡尘之人。
  果然就见他抱拳作揖,“北境巫枫,拜见岚野山神。”
  谭承志大惊,脱口而出道:“战神巫枫?”
  巫枫转而看他一眼,平静地冲他颔首,随后带着同光渡水二人走进了屋中,立于桌前。渡水道:“山神,天界派出一千仙兵助人间平乱。”
  “一千?这怎么够啊?!”谭承志都还来不及高兴,立即又从云端跌落,心情大起大落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声道:“封印下成千上万的妖魔破土而出,连天魔也出世了,一千仙兵怕是无法与之对抗,神仙大人,你们能否从天界再多要点人?”
  渡水对他道:“仙兵不是天魔的对手,来得再多都无用。”
  谭承志质疑:“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束手无策?”
  “天魔不死不灭,存世千万年,只有一个克星。”渡水转头,目光投向床榻之中身影拢在昏黄里的沉云欢,道:“便是完整形态的天火九劫。”
  沉云欢听到这话,眼睫轻颤,身体不由自主往里侧了侧,更融进昏暗之中。
  巫枫道:“她便是沉云欢?”
  渡水点头。巫枫的目光略一打量,忽而察觉面前寒意袭来,瞬间让他皮肤上结了一层寒霜,他当下转头,视线落回师岚野。两人一对视,巫枫便从师岚野的眸中看出冷意。
  他叹一口气,转而寻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们凡人只将它称作“天魔”,却并不知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既非生灵,也非器物,而是一种自上古时期便存在的力量。这种力量诞生混沌之时,若究其根本,应是凡间万灵修炼时所汲取的灵力是同源,这也正是它不死不灭的原因。”
  所以它从一开始就不是某个人或者妖,凡间对其的记载极为贫瘠,谭承志先前翻阅古籍时也曾注意到这天魔有男有女,正是这个原因。
  巫枫语气平静地叙述,讲起天魔的来历。
  它附灵而生,本身并不分善恶,在人间曾现世过两次。头一次出现时,他剥夺了一位神的神格,而后将人界西北之境的灵气吸得一干二净,千万年过去,至今任由大片荒漠没有生灵,最后有天界与人间习得神法的修士联手,落成万魔封印,将天魔与其子民压在雪域神山之下。
  数千年后,一个修为高深的玄门道人找到破开封印的办法,寻得吉星入命之人开山脉,再以三灵魂魄附剑斩破封印,放出了神山下的天魔。许是在漫长的年岁里,那位天魔的肉身被消磨殆尽,只剩下天魔气的原体,出世后附在破封的道人身上,才有了第二个天魔诞生。他利用窥天术法百战百胜,大手一挥引邪祟入世,更有数以万计的妖族为其鞍前马后,世人便为案板鱼肉,而后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几乎被屠尽,后来便是凡人以血肉筑起高墙,惨烈的战争持续几十年,最终被众人合力重新落下了万魔封印。
  第三个是明狸。她本体为剑灵,还未来得及作恶便被镇压,因此没有掀起风浪,只是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日她会被释放。
  谭承志听到这,忍不住问道:“天魔分明被镇压在雪域封印之下,为何总是能偷偷跑出来?”
  巫枫道:“阴阳、祸福、生死,这世间的东西都是相依相生。天魔不死不灭,附着生灵,自有其生机。它的生机便在人间,是吉星入命,拥有绝处逢生命格之人,此凡人气运越旺,镇压天魔的封印便会越薄弱,这正是千万年来神山封印屡次动荡的缘故。”
  “天道为何要给这种涂炭人间的大魔头留有一线生机?”
  巫枫冷静而漠然道:“天道之下,没有善恶之分,万物万灵都有生机,谁规定了只有凡人才配活着?”
  他瞥了师岚野一眼,又道:“只不过天界庇护人间,发现此事后便在司命仙宫设有专职,用以寻找天魔生机。”
  谭承志问:“找到了当如何?”
  “施以早夭命格,将此人扼杀在幼童时期,如此万魔封印便可稳定。”
  “那为何这次封印破了?难道是你们没能找到,让那天魔的生机平平安安长大了?”
  “原本是成功了的。”巫枫望向师岚野,“但后来生了些变故,她不仅没死,还得了神佑,气运一飞冲天,正因如此,万魔封印才变得轻薄如纸,一斩即碎。”
  谭承志怒而拍桌,恶声恶气道:“究竟是何人!”
  巫枫道:“便是这位名唤沉云欢的姑娘。”
  谭承志的目光猛地落在沉云欢身上,刹那间全身的血液倒流,汗毛乍起,从脚底板凉到头顶!
  沉云欢的大名在人界仙门也算是无人不知了,她被誉为“绝世天才”“天生剑修”,少年时其名号就震响千家百门,当真是如巫枫所言,气运一飞冲天。
  沉云欢越强,万魔封印便越是脆弱。
  谁都没想到相隔千万里的两者竟在冥冥之中有着这样的奇妙关联。
  “原来如此。”沉云欢眸光落在刀上,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开口:“我先前还不信,不明白薛赤瑶为何说该死的人是我,原来这天魔出世,竟然真的还有我的一部分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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