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她生来体弱,怪病缠身,她母亲抱着她走遍大江南北遍访名医,谁也无法查出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原来她这早夭之命是天界下的诅咒,令她无论如何活不过五岁,虞青崖当然治不好她,拿什么跟天斗呢?
倘若五岁那年她真的就这么顺应天命,一死了之,如今这万魔封印也决计破不了。
“不不不,沉姑娘不是那样的人,这封印决计不是她开的!”谭承志心想,沉云欢先前都被打成什么样了,论谁见了她当时的样子,都说不出“这万魔封印破碎是因为她”的话来,他辩解道:“一定是有误会。”
巫枫道:“我们方才已查清来龙去脉。沈徽年用偷命术将沉云欢的气运换到了薛赤瑶身上,此女以命为祭,将命格献于神山开了山脉,才让沈徽年斩破万魔封印。”
“不过他在以三灵之剑破封时出现了差池,其中凡灵沾染了天魔之气,所以封印未能完全破开,尚有挽回的余地。”
听到这谭承志满腔怒意已经无法抑制,霍然起身,质问道:“查清?你们这些神仙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查清又有什么用?你看看人间成什么样子了!只带了一千仙兵,都不够那些邪魔塞牙缝!万魔封印松动的消息,几十年前就有了,何以你们现在才来,人界与天界相依相存,唇亡齿寒,若是这场浩劫毁了人界,你们天界又何以安宁?!”
巫枫面对指责并未开口,倒是站在一旁的同光忍不住道:“你们这些朝夕相处之人都没能发现有人暗中计划打破万魔封印,更何况远在九重天上的众仙?况且这封印已落成太久,缝补千百次,终有一碎之日,不是今日,也有明日。天魔之力吸收世间万恶,一代比一代强大,天界比你们凡人更不希望封印破碎,为了拖延这一日的到来已经倾尽全力!如今雪域山神出世,就足以说明人间必有此劫,祂就是为了重落封印而生!若非那天魔的生机逆天改命,死而复生,人界至少还能再安宁几百年……”
“砰”一声巨响,门窗在刹那间被寒风吹开,重重砸在墙上。
寒冷刺骨的风掠进屋中,汹涌地扑在每个人的身上。同光一惊,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立即捂住了嘴,连渡水都无法抵御这股严寒,冷得抱臂缩身,牙关打战,更不提冻得龇牙咧嘴的谭承志。
巫枫起身将门窗一一关上,而后对师岚野作揖道了句冒犯,道:“往事不提,我也并非代天界追责而来,您是人界之神,应运而生,我此番下凡,便是代天界全力助您封山。”
“应运而生……”沉云欢将这四字嚼碎在唇齿间,忽而动了,抬头望向巫枫,“是何意?”
沉云欢的眼眸向来承载着她的意气张扬,漆黑明亮,不管望向谁都是直白而坦然的,从不曾畏缩闪躲。现下却像是注入污秽浑浊,眸中的明亮消失后,只余下空洞无力,怔怔无神。
从前沉云欢只要一开口,不管是对谁说话,师岚野的视线就会落在她身上,而此刻他却从一开始就背对着沉云欢,始终沉默着。
沉云欢没得到回应,目光看着屋中一圈人,最后落在同光身上,“你说。”
同光缩了缩脖子,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人出声制止,就道:“雪域山神出世即代表万魔封印必将破碎,因为万魔封印本就是以山神之躯落成的呀,前两代山神都以身祭阵,不然怎么镇压得住万千妖魔……”
沉云欢满目茫然,缓缓看着师岚野的背影,有些不相信地询问:“师岚野,他说的是真的吗?”
许是察觉到氛围不对,无人应声,好半晌的安静之后,师岚野才开口道:“我受天下凡人香火供奉,镇压万魔,庇佑人间安宁,是我生来之责。”
沉云欢只觉得双耳嗡鸣,脑子也混沌一片,吃吃地想,原来这就是母亲先前所说的,压在她身上的“天责”。
师岚野本是为重落封印,镇压万魔而生,却因将玉神心给了她从而丢失神格,那这重任自然就落在她的身上。
她既是为救天魔而生,也是为封印天魔而生。
沉云欢喃喃道:“这不对吧?我一个凡人,能做得了那么多的事吗?”
无人能知她心中的想法,渡水立即接话道:“所以天界派了援兵下来助你们,沉姑娘,你得天所授九劫神法,须知这天火是天魔唯一的克星,所以能打败天魔,将她压在山下的,只有你一人啊。”
“没用的,我……”沉云欢停了停,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我败了。”
沉云欢从不肯让自己的嘴里说出这三个字的,可先前一战,那些名为“无力”的钉子密密麻麻,钉入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经脉,让她连挺直腰背都觉得吃力。
被明狸玩弄股掌之间,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段不敬刀的茫然与惶恐死死地纠缠沉云欢,无孔不入,融进了骨子里,泡软了她的骨头。
她就算不愿承认,可事实也如此明了。
她就是输了。
昔日宗门比试、斩妖除魔若是输了,最多也就丢面子,受些伤,而今日一输,却输来了天下浩劫。
“败局尚可挽救,人界苍生皆系在你一人身上,怎可轻易言败?”
沉云欢将横在腿上的刀举起来,给几人展示,“看见了吗?我的刀都断了,我根本无法战胜天魔,你们另寻高手吧。”
“时间不多了。”巫枫道:“现在尚有五成胜算,假以时日封印完全破碎,天魔的力量不再受神山压制,万魔倾巢而出,那人界的胜算恐怕不到一成。若是你的武器断了,我们可为你再寻一把,而今你是战胜天魔的唯一希望。”
“我说了,我打不过她。”沉云欢翻身倒下,将被子一拉,背对着几人,恹恹道:“你们找别人吧。”
谭承志一见沉云欢这情况,就知道眼下急眼也没用了。她这一败,被狠狠挫了士气,少年心气折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恢复不了。
再且说,逼一个刚受重伤醒来的人提着刀出去跟天魔打架,属实是畜生行为,就是赶鸭子上架,也得鸭子有腿才行,再急也好歹让人喘口气,休息一下。
加之那位山神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屋里冷飕飕的,显然不适合再聊下去。他退了一步,道:“神仙大人,这世间那么多人,哪有将生死存亡的重担压于一人之身的道理?这几日各方修士也都赶到了万法殿,林林总总有数千人,还是与我们一起商议如何应对当下邪祟蔽日之事吧。”
虽然方才拍桌急眼,吼了几句,但谭承志还是做了个请的姿势,客客气气地将巫枫三人请出了屋子。而关良捧着剑的碎片在房中颓然坐了好半晌,一双老眼似流干了所有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而起身,将剑的碎片放下,道:“人已死,我留着这一缕残魂也无用,倒不如放在山神身边,盼我这蠢徒儿能沾染几分仙气,好转世后投去富贵之家。”
随后他又从袖中摸出个东西,用红色的锦布层层包裹着,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他搁在桌上,浑浊的眼望向沉云欢,慢声道:“云欢啊,你生来命格不凡,承他人所不能承的重任,人界生死存亡虽不是你一人的责任,但你的决定至关重要,我等这把老骨头的命不值钱,甘作你脚下的铺路石,为你助力。”
沉云欢一动不动,恍若未闻。关良也并不多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房中再次寂静,门一闭上就只剩下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的呼吸声交错。师岚野将那沾满鲜血的碎片擦干净收回袖中,转而来到榻前坐下,伸手触碰沉云欢的耳朵。
沉云欢不过才十八岁,细说起来也没多少入世的经历,平日里风风火火,意气风发时倒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年龄,眼下她蔫蔫地蜷缩在被子里,立时显出了背影的伶仃。
师岚野凉凉的指尖在她耳廓轻轻描摹,像无声的细语。
沉云欢陡然抓住了他的手,沉闷的声音传来:“难道就是因为我生来是天魔的一线生机,不容于世,就注定要孑然一身,失去所有吗?到最后,连你都要离开?”
师岚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
沉云欢岂能看不明白?师岚野这是故意将那天界的神仙放进来,告诉她山神需以身躯落成万魔封印之事,借以他人之口,预告他的离开。
她细数起自己这短短的前半生,不过十八年,撇开恩怨不谈,她父母亲朋尽死,数次死里逃生,劫难重重,最后竟然连师岚野都要离她而去。
沉云欢顺风顺水得太久,从风光荣誉中走过,就进了这么一条布满荆棘崎岖的不归之路。
她收紧手指,把师岚野的手死死握住,用力得指节都泛白,好像用这样的方法就能让师岚野不要离开。
沉云欢明明独来独往,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照理也说不会对任何人出言挽留,可现在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念头,哪怕有一万个理由需要师岚野舍生为天下,可沉云欢仍偏执地不想他离开。
“破了一半的封印与完全破碎有什么区别呢?现在的人界已经没有人能够打败天魔,你倒不如跟我离开此地,我们去深山里,去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然后……”
然后干什么,沉云欢还没想好,说不出来,满心迷茫。
师岚野是为人界而生,是天下苍生的生机,沉云欢好像没有资格带走他。
第207章 终章(二)
师岚野总是沉默不言, 好似面对这样的人间没多少话想说。
他鲜少以神色表达情绪,更不会像市井里的男人那样甜言蜜语,巧言令色。他坐在沉云欢身边, 在长久的静谧里, 听见沉云欢呼吸浅浅, 似乎从极度的疲倦之中再次睡去。
她没有松手,抓得很紧。
这时候的沉云欢才像个凡人。脆弱、无力、气馁,难得地展现了狼狈的一面, 尽管藏在这一方小小的被子里, 却还是让师岚野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的身子骨并不算坚硬, 时常在打斗中折断,更是经历过全身粉碎又愈合, 照理说撑不起那么重的东西。可当初她灵力尽失突然跌落云端时撑住了, 眼看着至纯至善的奚玉生死在面前时撑住了,亲手引雷劈死母亲时撑住了, 看见顾妄、虞暄、迦萝的尸身散落在地时也撑住了。
许是这些东西累积到一起,到了天魔出世时, 她的脊骨就随那把断裂的刀尖一起, 彻底碎裂。
这一压,就将沉云欢彻底压垮, 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
刀断了还可以再补, 但沉云欢的心气若是没了, 就再难挺直腰杆。
师岚野在床边看了她许久, 那被她死死攥住的手, 只需他轻轻一动便能松开。他起身走到门边,推门时没有任何动静,就看见外面已是飞雪漫天, 寒风无比刺骨,好似昭示着这气运耗尽的人间要枯竭于这个严冬。
师岚野往门槛上一坐,侧身倚着门框,仰面看雪。
他并不喜欢这个人间。不止是因为当初入世之后遭遇万人分食,香火断供的惨状,更是因为在后来离开西域,前往大江南北寻找沉云欢的路上他遇见了太多太多的恶事,受到太多太多的欺骗,看尽了人性的邪恶。
对凡世而言,“善”是珍稀的、少见的,“恶”才是凡人与生俱来,无人不有。
可这人间亦是沉云欢在的人间,师岚野想,再是如何丑陋艰险,仍有一些可取之处。
沉云欢心神不宁,睡得极其不安稳。夜晚有人说话,似在她耳边低语,一下就点燃了她心中的烦躁,恼怒地睁开眼睛,刚要凶蛮质问是谁在吵闹,却忽然看见明狸正坐在房中。
沉云欢刹那就吓得心脏一紧,立即左右张望,目光在屋中搜寻师岚野,却见门窗紧闭,桌上点着一盏灯,并无师岚野的身影。
霎时间这屋中的寂静化作吃人的黑雾,从四面八方向她裹缠,挤压着她的身体和呼吸,浑身上下都隐隐泛起旧痛。
明狸转头望向她,盈盈灯火下那双蓝色的眼睛简直摄人心魄。沉云欢不想露怯,可看见了明狸,先前大败她手下的无力和断刀的恐惧便侵袭心头,汹涌地占据她身体的本能,迫使她的手微微颤抖。
“你来干什么?”沉云欢一张口,竟发现自己的声线在抖。
明狸挑眉反问:“你害怕了?”
沉云欢咬着牙,静了好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颤,说:“怎么会?左右不过一死,我有什么好怕?”
“是你的畏惧将我引来的。”明狸起身,身体像缥缈虚幻的影子,轻柔地落在沉云欢的身边,“不必害羞,我是天魔,我能感知到天下人的畏惧,那本就是我的养料之一。”
沉云欢绷紧了身子,抖得清晰可见,此时已顾不得面子,只想往被子里缩,后背全是汗。
明狸又道:“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年纪轻轻就修得这身本事,连天火九劫都差了最后一阶,实在是了不起。说来,我还要谢谢你,没有你,我也不可能重回人间呢,你我同源同生,并不是敌人啊。”
沉云欢只感觉那铺天盖地的天魔气占据她的周身,死死压制着她,连张口回应都极为吃力。
明狸的轻笑在耳边萦绕,若即若离,似鬼魅扰心,“你的天火九劫还没有练到最后一阶,不可能伤得了我。天火之境与其他八劫完全不同,从古至今都无人能修炼至最高境,那些凡人却硬逼着你迎战,根本不懂得体谅你。”
“你害怕那位山神离开不是吗?他的身躯是封印雪域神山的关键,倘若想要重新结成万魔封印,就必须牺牲他。你好好想想,在你一无所有,失去一切的时候,只有他陪伴在你身边,你忘记了吗?他将你捡回去,照料你的一切,一点一点帮你将全身的骨头接起来,为你锻打一把全新的刀。他为你续命,翻越千山万水找到你的身边,即使你把他忘记他也从不抱怨,无怨无悔地跟着你,他对你用情至深,比你更不想离开。”
沉云欢神思恍惚,脑中混乱无比,思绪像是被黑雾冲击溃散。
师岚野也不想离开吗?是了,他憎恶这样的人间,即便入世多年,仍不愿用凡人的造物,哪怕独自住在山脚,都要用自己建造的破旧房屋。
他愿意为人间牺牲自己吗?他当真也会离开她吗?
沉云欢在心头感到巨大的无力,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从前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得到,然而现在这样的局面让她心生恐惧,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能力终究有限,天生与旁人不同的命格会让她最后什么都会失去,什么都抓不住。
明狸又问:“还有无辜被害,牺牲自己而揭示丑恶罪行的扶笙;分明无罪,却要以魂替他人赎罪的奚玉生;因别人的一己私欲而国破家亡的霍灼音,还有你娘……”
沉云欢面露疑惑:“我娘?”
“那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她短暂的一生,被爱人欺骗,被家人抛弃,若非天界将早夭之命强加你身,你娘也不必受那么多苦,直到死都不得安宁。”明狸抚摸着她的背,轻声问:“顾妄、虞暄、迦萝,那些死了的人,你不想他们复生吗?只要万魔封印完全解封,我恢复了全部力量,就可以让那些离你而去的人回来。”
“你我,何不联手统领人间,洗尽这世间的肮脏罪恶,建立起干净的,崭新的人界。”
沉云欢对她的靠近极为排斥,想用力挥手将她推开,想逃离床榻,想远离被明狸侵占的方寸之地,可不论她多么想动身,都被这天魔死死按住,那股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无力再次袭来。
正在她心急如焚时,面前的景象猛地一花,黑雾冲着她的脸扑来,等她歪着头躲闪,再次睁眼时,场景已经变换。许多人站在她的身边,疾声厉色地质问她。
“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修成天火九劫?是不是平日里懈怠修行?!”
“你先前不是威风极了吗?何以遇上真正的强敌就吓成这样,简直招笑!”
“你为何不顺应天命,死在五岁那年!如今死皮赖脸地活着让天魔出世,害得天下人都因你遭此浩劫!”
“你若早点死,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切!”“何以别人都死了,只有你活着?”“你与天魔是同源而生,是这人间的灾殃!”
这些人冲她指指点点,骂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她淹死。
沉云欢何时有过这样的境遇,当下大怒,下意识要抽刀将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可她的手摸上腰间的刀柄时,拔出的却是一把支离破碎的刀。
“欢欢……”母亲的哀声传来,沉云欢骤然抬头,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却见她站在人群之外,一双含悲的眼睛遥遥看着她,说:“是娘无能,不能治好你的病,让你背负了这一切,你可有怨我?”
沉云欢不怨恨任何人,她刚张口要答,又听见扶笙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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