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那般想过。”
总归稳住了声线,燕无辰再次深呼吸,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从未因手握真相而感到快意。恰恰相反……”
“眠冬,未曾与你坦言此事的每一个日夜,我都痛苦不已。”他说,“因为我明白终归会有此时,会有你知晓全部真相后的愤怒、质疑、指责,甚至离去。”
他闭了闭眼,“我也很明白,这份真相拖得越久,这日的暴风雨便愈发猛烈。”
“但哪怕如此,你还是选择了继续隐瞒下去。”褚眠冬道,“而非尽早坦言。”
“因为……我很害怕。”
燕无辰轻声道:“不是因为觉得我们尚且不熟、没必要如此坦诚,而是因为我们尚且不熟,于是我明白,一旦与你坦诚,眠冬只会即刻弃我而去。”
“沟通是有成本的,坦言需要精力,倾听亦是如此。”
他看向褚眠冬,“而眠冬的精力,向来只留给值得的人。”
“在真正成为你心中那个「值得的人」之前,我不敢,不敢将一切过早地在你眼前摊开言明。”
“我怕你知晓我是「云酉仙尊」、是「你险些拜入座下的师尊」后,便只一叠声地唤我「前辈」;我怕你知晓我堪为你先祖的年岁后,便再不相信我能与你做一双平等的寻常友人。”
“我不敢赌。”燕无辰低垂了眸光,“我也不能赌。”
“至少与你初遇时不能,与你相熟后不能,与你相知后……我才终于有了勇气,与你定下初雪围炉之约。”
“只可惜……”他自嘲般轻笑道,“天意弄人。”
燕无辰止住了话头,不让自己于信笺一事上过度发散。
“在人间那日,你说我们的相遇并未带上复杂前提和初始偏见、实在幸运时,我很庆幸,也很开心。”他说,“但在那之后,便是惶恐。”
“庆幸于你我并未以师徒身份俯仰相视,惶恐于你我的相遇纵是巧合,却也难掩蓄意。”燕无辰看向被褚眠冬置于桌侧的环佩,“这枚玉佩的存在……便是证明。”
“所以眠冬啊……”
“隐瞒你,我从未感到快意。”
白衣少年长长叹气,他的话语似喟叹,又似孤鸿照影,近乎悲鸣。
“从始至终,一星半点都无。”
第53章 温酒再话(三)
“无辰呐……”褚眠冬亦是轻叹,“无辰。”
“可哪怕你这般说了,我也还是会想,你是否在以可怜博取人心,诱我深陷。”
“站在你的视角,我的确不知道你还能再说些什么,来自证你的真诚;站在我的视角,我也不知道我还能让你说什么、又想要听到什么,才能打消这份猜疑。”
她轻且缓地摇头,“我好像,已经不再如先前那般,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了。”
“而你知道的,无辰。”
“猜疑一旦开始,便再无终结之时。”
是的,燕无辰知道。
她与他行走这一路,在最初之时,她便已将此言明。
他只是没想到,他与她有走到如今这一刻之时——命中注定的师徒缘分并未将他与她分离,阴差阳错的一纸信笺却就这般击碎了她和他之间的信任。
“你看,无辰。”
“如今这样,我很累,你也很受伤。”
“不如我们便……”
心间不详的预感已是满溢,燕无辰抚上心口,那处不同于悸动的痛楚叫他急急出声,不愿让她唇齿开合间,说出那般剜心剔骨的话语。
“——不要。”
“眠冬,不要。”
只一瞬间,白衣少年眼尾通红,眼睑之下的泪痣亦如一滴真正的泪,垂于眼眶,欲坠未坠。
燕无辰真的很想哭,但他又太明白,他真的不能哭。
如此情形,本就已近无解;倘若再当真落泪,他还能如何向她证明,他并未以此故作可怜、博她垂怜?
她看着他时的沉默,每一分一秒都如被放大百倍般煎熬。
这份让他的心坠坠下落的沉默里,燕无辰只觉头脑空白,再无它法。
他只得拉起她的手,引着她指尖触及自己的心口,低声出言:
“我不知道是谁先开发出了卖弄可怜以玩弄人心的所谓技巧,也不知道如何向你证明我真的没有耍心机、没有说谎……”
“但你摸摸我的心口,摸摸这颗心……它真的没有在说谎。”
“又或者,眠冬。”白衣少年认真道,“你剜开我的心看看罢。看看它是如何跳动的,再取了心头血,以术法灵咒验之——怎样都好,总归我是修道者,剜心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乍闻燕无辰此言,又见褚眠冬当真一脸认真地思索考量,蹲在尾戒中的天道司洺愣了愣,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不是,您二位这是怎么把拉扯剧本突然演成恐怖剧场开头的?
再者这是仙侠世界观,再不济考虑考虑跟祂立个心魔誓,也不至于直接快进到「修道之人剖个心不会死」罢?
……难不成这便是「情感使人降智」的具象化?
与司洺呆在一处的云梦境灵也沉默了。
因着身具读心之能,故而从一开始就知道全部弯弯绕绕的祂,心中无言更甚。
虽然这番拉扯很精彩,祂瓜吃得很过瘾;但手刃剜心这样的发展,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哪怕祂眼界已经足够开阔,这对祂来说也还是有点太超过了。
但受到最大震撼的既不是司洺,也不是境灵,而是另一个人——
千里迢迢循着好友留在宗门命灯中的一缕气息而来,甫一落地就听得如此「剜心掏肺」之言的沉瑜:???!
沉瑜瞳孔巨震,沉瑜大受震撼,沉瑜西子捧心。
无辰啊无辰,没想到你日日劝我少看些狗血话本,结果自己谈起恋爱来,竟是这么个「虐恋情深,见血越多情越深」的狗血画风吗?
他终究是错付了啊!
*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在天道意识与云梦境灵的帮助并沉瑜的打岔之下,燕无辰总算放弃了物理剜心的打算,全须全尾地完成了对「他真的没有说谎或玩弄人心」之题的论证。
沉瑜痛心疾首,果断弯腰鞠躬,向褚眠冬澄清道歉:
“实在对不住,褚道友。寄予无辰的那封信的确是我写的,但信中所书,皆是我这些时日迷恋文绉文学,特意用刻板迂腐的假正经口吻写来打趣无辰的……”
“没想到竟叫事态至于此地,当真抱歉。”
“我与无辰间的通讯本也无需信笺相递。”沉瑜说,“若有急讯,譬如先前藕城魔气之事那回,我都会径直与无辰传音联系。”
云梦境灵抱胸出声:「这个人没有说谎。」
司洺仗着沉瑜看不见祂,化作只小锤「梆梆」砸了几下沉瑜头顶。
「凌云宗掌门是吧,你可真能啊。」司洺碎碎念道,「我磕的好好的撒糖cp,好险就要被你变成虐恋剧本了,你负得起责任嘛你,自己喜欢看狗血虐恋不代表你能强摁别人的头吃你爱吃的玻璃糖啊,太过分了……给你记十日霉运!」
接下来一整旬莫名走路平地摔、喝茶呛口、吃饭无盐的沉瑜:……?
*
经此一遭,若说褚眠冬与燕无辰间没有一丝尴尬,也是不可能的。
褚眠冬秉持着「日常生活大于天」的理念,一日三餐照旧,该吃吃、该睡睡;燕无辰则琢磨着做些什么,好叫二人间的关系重又破冰回暖——至少该有一个重建沟通的契机。
“快想。”
燕无辰一脸严肃地出言,敦促着对坐身穿一袭蓝袍,睡眼惺忪的沉瑜。
“别急别急,在想了在想了。”
深夜被彻夜无眠的燕无辰拉来对坐案前、作为军师出主意以将功补过的沉瑜面上划过一丝生无可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发誓他此后的修生里再也不会碰纸质信笺分毫,否则他天打雷劈、不得飞升——
司洺:但笑不语.jpg
“……啊嚏。”
沉瑜揉了揉发痒的鼻尖,甩了甩头。想到近日里不甚美妙的运势,他又熄了当真指天发誓的念头,认认真真帮好友出起主意来。
“褚道友平日里可有比较偏爱的物件或喜欢做的事情?”沉瑜问,“譬如喜欢收集茶盏,便可寻了不常见的茶盏相赠;又如喜品美食,便可下功夫习得失传食谱,烹佳肴相邀。”
燕无辰认真想了想。
“她没有特别偏爱的物事,也并无收集某物的喜好。”
不如说,褚眠冬压根与「物欲」二字不沾边。
“她的确喜爱各式吃食……”燕无辰想起二人初遇时一同嗦过的螺蛳粉,唇畔不自觉带出一丝浅笑,“尤钟爱特色餐点。”
想到什么,他摇了摇头:“但她行走世间多年,只怕业已尝到的失传佳肴,比你我一时半会间能查到的远多得多。”
“也是。”沉瑜抚颌细思,“那也许无辰你应当从更实际的角度出发,想想你现在有什么,现在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