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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随褚眠冬迈入院门、穿过廊檐时,燕无辰紧了紧隐有湿意的掌心,深深吸气,又缓缓呼气。
  他远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般镇定自若。
  有一股迅如疾风般的情绪,在青衫少女的身影出现在燕无辰眼前时,便开始在他心间不断撕扯——这份心绪,名为恐惧。
  他看似坦然地说着“我等待你的决定与裁决”,却自己都能听出自己嗓音中无法掩盖的微颤。
  他要如何坦然接受「与她做个了断」呢?
  恐惧让他心生痴妄,妄念在他心间叫嚣,「折断她的羽翼」,抑或「以爱与道德将她捆绑」。
  她对他来说是如此重要,他不想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
  你可以的,无辰,你可以做好的。
  他不断给自己做着积极的心理暗示,而不去想与她一拍两散之后他当如何,好将那些翻涌的暗色尽数收拢至角落之中,不叫它蒙蔽了双眼。
  人性之晦暗实属正常,而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便是因为君子不会叫晦暗之念占据全部心智、只凭欲望行事。
  那不是无法抑制的爱意,而只是以爱粉饰的无耻私欲。
  而他所选择的坦诚与剖白,理应将此刻近乎攀至巅峰的阴暗也尽数展露于她眼前。
  燕无辰想,这一刻他所体会到的恐惧,大抵高于年少时对错过入宗遴选的恐惧,亦高于幼时对肚腹不得填的恐惧。
  但他又清晰地明白,倘若此番坦言得当,他将收获一份远甚于此前人生中所有快乐之总和、无法以任何言语作比来描摹其珍贵的情谊。
  他此生之所求,莫过于此。
  第52章 温酒再话(二)
  带着燕无辰往院中去时,褚眠冬隐于袍袖中的指尖微微一动,已是捏起术法起式。
  她并不低估人性之善,却也从不低看人性之恶。被名为爱意实为私欲的恶所蚕食的人,褚眠冬已经见过不少了。
  如若燕无辰此行所愿确为沟通,那便一拍即合、皆大欢喜;如若不然……褚眠冬浅浅摩挲着指间的白玉尾戒,她会让他为此抱憾终身。
  在尾戒中排排坐的天道意识与秘境意识小鸡啄米式点头。
  司洺拍拍祂并不存在的胸脯打着包票:「放心放心,一有问题我马上动手。」
  云梦境灵则一脸吃瓜:「我能看见他现在是怎么想的欸,需要我给你实时播报吗?太有趣啦。」
  又是这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但这回,褚眠冬只是思索片刻,便拒绝了境灵的建议。
  「多谢你的好意。」她对境灵说,「只这是我与他二人间的事,最终也需要我与他共同参与。倘若我们连互相沟通、共同解决问题都做不到,那这段关系于我而言,便也没有继续存续的必要了。」
  闻言,境灵撇撇嘴,应声道:「好嘛,那我就不剧透了。」
  四季如春的岚郡,连冬日都恍若深秋。
  褚眠冬领着燕无辰在院中凉亭里落座,取了存于窖中的黄酒,加入少许先前存下的梅干,复将白玉酒壶置于盛有八分满热水的温碗里,以水温之。
  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些,她才抬眸看向对坐的白衣少年,淡声开口。
  “无辰,作为友人的你很好。”
  褚眠冬话语一转,“但我很难想象,作为「云酉仙尊」的你是何模样。”
  燕无辰想了想。
  “看似光风霁月、不苟言笑,实则心中茫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说,“大抵是这样罢。”
  “有外人在场时,就要戴好那层名为「仙尊」的面具。仙门需要一个无所不能的「仙门第一人」,他应当大公无私、一心卫道,应当醉心修炼、断情绝欲,应当不为万物所动,时刻准备为此界存亡献身不悔。”
  “与其说修界需要「云酉仙尊」,不如说修界需要一个集一切完美于一身的幻象。”
  燕无辰摇头道:“但我不是那个幻象。”
  “我没有那般高的觉悟,足以叫我相信,为修界的安危奉献我的全部是一种荣耀。”
  “我也并不热爱修炼,那只是年少走投无路之时,恰好迈上又走通的一条路罢了。”
  “我更不可能断情绝欲——过去的我从未见过世间万般颜色,便尚能忍受空白;但现在的我来这世间走过一遭,便明白,我有想要去过的生活,亦有想要去珍视的人。”
  “所以我想,作为「云酉仙尊」的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燕无辰说,“一个修为在此界够看,而放在三千世界中实则同样不值一提的普通人。”
  “甚至这份让我有别于人的力量,也让我险生妄念——”
  燕无辰深深吸气,再呼气时,近乎喟叹。
  “眠冬。”
  “诚然曾有过一瞬间,抑或更长的几个呼吸间,我因手中的这份力量,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折断你的羽翼,于是你便不可能说出拒绝的话语。以先斩后奏的舆论绑架你,于是你便只能选择适应与妥协。”
  “是的,这份力量可以做到很多事。其中便包括,径直宣告天下「褚眠冬是云酉仙尊择定的道侣」。”
  “但我怎么能那样做,我又怎么敢那样做。”
  “「云酉仙尊」的力量足以满足我的万般私欲,却永远换不来两心相知的爱意。它带来的所谓爱意,不过是以爱粉饰的无耻私欲。”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宁愿我从未拥有过这份力量——与你同行日久的「燕无辰」便不会有生出如此妄念的前提;他甚至不会似如今的我这般,陷入困境。”
  “但「燕无辰」的存在,却也倚仗于「云酉仙尊」的这份力量。”
  “若非这份由修为与力量赋予的绵长年岁,站在你面前的我,可能早已历经十世轮回,却依然懵懂无知。”
  燕无辰轻轻叹声:“是的,眠冬,我早已不再是少年了。”
  “我曾对此多有遮掩,但真正到了同你坦白的这一刻,我却只觉庆幸。”
  “庆幸你我在此时、在我与你的认知位于同一层面之时方才相遇,而非当真让你遇见那个年少的我自己。”
  “若是那样,这场交集里,大抵你只一笑而过,我却同你错过一生。”
  “就如此意义而言,我又庆幸我修道,且修得很好。这才让我虽未在绝对年岁数值上的最佳时间与你相遇,却得以于心智水平上的最佳时分遇见你。”
  “这便是作为「云酉仙尊」的「燕无辰」,这便是我。”
  “浑浑噩噩在山巅端坐清修了八百年,一朝为追徒而下山入世,却与你一同看见这世间色彩,心道遇见你之前的八百余载年岁皆为虚度,而觉你我并无师徒缘分,却合该是道侣。”
  “一边只愿自己从来不是云酉,一边亦庆幸自己正是云酉。”
  “这般矛盾,却这般真实的……全部的我。”
  话音落地后的沉默里,如潮水般漫上心头的忐忑与恐惧让燕无辰垂下了眸光。
  他微微抿唇,复又启唇,几个来回后,终于下定决心,将在心间唇畔转了几转的那句话语诚实吐露。
  少年的瞳眸温且润,声线清且沉。
  他说:“还望眠冬,垂怜于我。”
  *
  端坐于山巅的仙尊低下头颅,眼帘微垂,轻声请求她的垂怜。
  褚眠冬想,她本应作何反应呢?
  感动甚至激动,欣喜进而原谅?
  不,她只会想,他是不是在同她扮可怜,好叫她面对他时将底线一降再降。
  她厌恶那般以退为进的心理博弈。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唤出云梦境灵,借由祂之力,看看燕无辰究竟如何想——他是当真与她坦言相待、再无隐瞒,还是心中盘算、玩弄人心?
  褚眠冬所了解的「燕无辰」并非后者,但她并不了解的「云酉仙尊」不一定不是后者。
  是的,这的确是偏见,褚眠冬很清楚。
  正如她同明秋所说的,她本不应只是因为「云酉仙尊」手握力量、位居巅峰,便认为他大概率俯瞰众生、擅弄人心;但哪怕燕无辰方才已经说了很多,也依然还不足以打破这般猜疑。
  褚眠冬想,她还需要知晓更多。
  于是她近乎毫无动容地叹了口气,温声问他:
  “既是如此,为何不能早些坦白此事?”
  她看向燕无辰,眸光平静,话语却不掩锋芒。
  “是觉得我们尚且不熟,没必要如此坦诚?”她说,“还是因为,看着不明真相的我笑望着你,感慨「你我的相遇不带偏见、何等幸运」时,你有一种手握全部真相而不言的快意?”
  话音方落,便见白衣少年瞳孔微缩,面色陡然苍白了下去。
  “眠冬,不,不是这样……绝非如此。”
  燕无辰按捺住颤抖的指尖,亦按下心中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瞬间淹没的委屈,强迫自己将语无伦次换作条理分明。
  “我从未那般想过……”
  他察觉自己喉咙发紧、尾音轻颤,便重重闭了眼,深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