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跑出毡房,回头瞥见李信业跟来的身影,心头蓦地一紧,深觉不妙。
待到了东牧场开挖地龙之处,那人便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始终挡在她前面。
何年刚摸向铁镐,他已经一镐凿进冻土,臂上肌肉绷紧,硬生生劈开一道裂痕;她弯腰去搬陶管,那截陶管却早已被人稳稳放进沟渠,连对接的泥浆都抹得平整。
“李信业!”她终是忍无可忍,一把扣住他正要抬起石料的小臂。掌心下的肌肉坚硬如铁,却在她触碰时倏然一僵。何年气恼道,“这些活计,我做得来。”
李信业顿了顿,没说话,继续埋头铺管,只留给她一个固执的背影。
正午休息时,何年发现自己的水囊总是满的,水温永远恰到好处;她随手放在雪地上的手套,再拿起来时内里已经塞了一层细软的羊毛;甚至当她因腰酸悄悄揉后腰时,那双带着薄茧的大手已经先一步覆了上来,力道恰到好处地揉开她僵硬的筋骨。
“我知道我拦不住秋娘,”他眼眶泛红,声音沙哑,“但既然我在你身边,这些粗活就让我来。”
东牧场的朔风比别处更刺骨,呼出的白气转眼就在眉睫凝成冰霜。何年早有准备,每截陶管外都缠了厚厚的羊毛毡,接口处用鱼胶混合石灰密封;沟渠底部先铺一层碎石,再覆上晒干的马粪保温;每隔三十步还挖了深坑,填入燃烧的炭块作为热源。
他们一直干到星子缀满墨蓝天幕,银河倾泻在两人肩头。
李信业的玄色外裳早已凝了一层薄冰,随着动作发出细碎声响,他却始终保持着精准的力道。
何年数次去夺他手中的铁锹,也数次触到他指尖裂开的血口子。温热鲜血在寒风中瞬间凝成血珠。他却只是将她的手裹进掌心焐了焐,又转身去夯实地基。
子夜时分,最后一截陶管严丝合缝地嵌入沟渠,两人精疲力竭地跌坐在雪地上。
李信业解下大氅将她整个裹住,从怀中掏出早已冷硬的奶酥,外层冻得硌牙,内里却还残留着一点体温。他仔细掰开,将尚且能吃的酥心递到她唇边。
远处传来狼嚎,而他们依偎的地方,地龙正缓缓散发出第一缕暖意。
她靠在他怀里,却在黑暗中红了眼眶。
雪原上的风呼啸而过,何年听见比风更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两人之间。
第145章
◎暴风雪◎
李信业离开后的第七日,一场百年罕见的暴风雪,席卷了整个雪原。
何年裹紧厚重的狐皮大氅,踩着没膝的积雪去检查管道。
尽管她已想尽办法增强陶管的耐冻性,但持续不断的寒潮,还是让地龙陶管里的水流变得迟缓,热气不再像往常那样顺畅地漫进每户毡帐。
她跪倒在埋设地龙的主管道旁,扒开厚厚的积雪。冻土已经坚硬如铁,指尖刚触到裸露的陶管表面,就被冰得缩了回来。
何年咬了咬牙,取出一根特制的蜡条贴在管壁上,看着蜡条以异常缓慢的速度融化。寒意在指尖蔓延,一直渗入骨髓。
“蒸汽太弱了。”她低声自语,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结成霜。
苏合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来,这个雪棘谷最年轻的巴图鲁,手中捧着的铜盆里,盛着半融的雪水。
“狼主,”苏合喘着粗气,“铜盆放在管口一刻钟,水温才将将化雪,比往常慢了一倍不止。”
何年撬开一处检修井盖,井下的陶管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霜。她将火把伸进去,火苗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安地跳动。
苏合也蹲下身,探出脑袋往下看。
“狼主,雪暴这么大,能烧到这个温度已经是极限了。”少年指向远处朦胧的山脊,“您看,连山鹰都不敢飞过这片雪幕。”
“这样下去不行......”何年声音冷峻,“传令下去,让烧火的人再加三成柴,不,加五成。同时通知各户轮流值守地龙口,每两个时辰清理一次冰碴,确保蒸汽畅通无阻。”
苏合搓着冻裂的手,指缝间渗出细小的血珠,“可若是烟火太盛......普荣骁的斥候发现雪棘谷......”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风雪冻住了喉咙。
雪棘谷的炊烟,已经沉寂了快二十年了。
那年隆冬,东牧场的炊烟引来了普荣骁的铁骑。几天后,雪松林的枝桠上,便挂满了上百具尸首。
是那些散居的牧民救了铁鹘骑。当普荣骁的铁骑在雪原上来回搜寻时,牧民们一个部落接一个部落地燃起虚假的炊烟,引着追兵在茫茫雪野中兜转。就这样,雪棘谷的方位始终未被发现,阿古拉和他的铁隼部,连同那支威震北境的铁鹘骑,才得以保全至今。
也是从那天开始,每一缕白烟都要算准风向,每一簇火光都得藏在深坑。
何年知道禁柴令的事情,截断了苏合的话头,“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瞥了苏合一眼,随即又放软语气,“你看那天。"
她指向远处翻涌的雪幕,“他们若敢在这种天气行军,不用我们出手,长生天自会收了他们的性命。”
苏合望着远处肆虐的雪暴,声音被呼啸的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猎户们今早...又是空手而归...连雪兔的爪印都找不着了...”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冻得发青的嘴唇颤抖着,“昨日最厉害的巴图鲁...也只拖回来一只皮包骨的野兔,浑身结着冰壳子...山里狐狸的脚印都绝迹了...不是冻死在洞里...就是往南边逃了...”
风雪中,他的话语时隐时现,“老萨满说,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般严酷的寒冬。”
远处山峦完全隐没在雪幕中,连最耐寒的雪松都被压弯了枝干。
何年凝视着铜盆中那缕游丝般的热气,目光穿透翻卷的雪幕,望向远处被吞噬的山影。这场暴雪就像一头贪婪的恶兽,正一口口啃噬着他们最后的生机。
“待雪暴稍歇,派铁鹘骑十人一组,协助猎人围猎。”她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必须帮助牧民囤够食物。”
李信业临行前留下的铁鹘骑调令,此刻正静静躺在她袖中。这支曾经随月公主转战千里的精锐铁骑,自从跟随何年后,先是每日晨起帮她将《雪原晨报》送至草原每个角落,现在更是为一口吃食在雪原上四处奔波。
然而,即便有铁鹘骑这支精锐加入狩猎,局势却仍在持续恶化。
暴风雪一波猛过一波,仿佛要将整个北境的严寒,都倾泻在这片冻土之上。
铁鹘骑的勇士们每日顶风冒雪出征,归来时铁甲上结着厚厚的冰凌,马匹呼出的白气里都带着血腥味,可带回来的猎物却一日少过一日。
边远部落的牧民们,已经开始宰杀那些瘦得皮包骨的牲畜,连刚会咩咩叫的羊羔都被送上了砧板。雪棘谷的粮仓里,堆积的粮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就像被抽干了血的躯体。
“狼主,”看管粮仓的老管事满面愁容,“原本足够撑到开春的粟米,如今只剩三成了,还要继续接济牧民们吗?”
何年闻言,揉了揉眉心。
这些粮食,还是仰仗李信业不时从北境军中省下的口粮。可等到战事一起,北境军自身粮草尚且捉襟见肘,又怎能再顾及雪棘谷?若继续坐吃山空,莫说开春后地里根本没有庄稼可缓解饥荒,怕是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省着吃,”她沉声吩咐道,“把骨胶和冻干的野菜混进粥里。至于牧民那边,既然前些日子已有狼群开始袭击牲畜和毡房,就让铁鹘骑去清剿。打死的狼,正好拿来充饥。”
老管事闻言脸色骤变,一旁的阿古拉更是断喝道,“万万不可!”他脸色难看,脖子都气粗了,“我们尊您一声狼主,您就该明白雪狼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世世代代从不食狼肉,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何年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的固执。狼群都已饿得闯进毡房伤人害畜,牧民都快活不下去了,*可打死的狼却还要行风葬之礼以示敬畏。这迂腐的规矩,难道比人命还重要?
“你们要守着规矩等死,那就继续守着吧。”她冷冷道,“但别忘了,等你们饿得走不动路,连弯弓都拉不开时,最先被狼群撕碎的会是谁?”
窗外呼啸的寒风像在印证她的话,裹挟着雪粒拍打在毡帐上,整个山谷都在暴风雪中震颤。
今年的寒冬来得又早又凶,连最耐寒的老牧人都说从未见过这般天气。
据探子回报,大宁境内同样灾情惨重,南边几个州县已经陆续传来百姓冻毙的噩耗。
这些被困在风雪中的人们还看不清未来的严峻,但何年却很清楚:小冰河期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来年开春,这片被严寒摧残的土地,怕是连最顽强的种子都难以发芽了。
何年面色凝重,她明白要么现在就打破陈规寻找活路,要么就等着在饥寒交迫中慢慢死去。
这也正是李信业执意要攻打临阙时,她明知凶险万分,却并未全力阻拦的原因。他渴求的是千载难逢的复仇良机,而她等不及的,是要在饥寒交迫中,为百姓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