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仪微微抬眼,正对上殿角铜镜中自己扭曲的倒影。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竟浮现出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挣扎神色。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出殿门,天光倾泻而下。青铜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
拓跋仪驻足远眺,临阙城头黑压压的北境军旌旗猎猎,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芒。他无奈的一声轻叹,随着白雾消散在寒风里。
同一时刻,大宁文德殿前的铜鹤,才刚吐出第一缕青烟。文武百官在凛冽的晨风中,已跪候两刻,却迟迟未闻净鞭声响。
礼部尚书沈清介抬眼望去,丹陛之上那方九龙御座空空如也,锦缎坐垫不见丝毫褶皱。自北梁女帝登基的消息传来,庆帝已连续三日未曾临朝。
殿中跪立的群臣低眉顺目,却掩不住眼中的惶惑不安。
“陛下今晨龙体抱恙,暂罢早朝......”
内侍尖利的唱报声,刺破了大殿的沉寂,那刻意拖长的尾音,在鎏金梁柱间回荡,惊得铜鹤香炉中的青烟都微微一颤。
百官闻言,神色各异。
有人皱眉捋须,有人暗自摇头,更多人只是沉默地整了整朝冠。
沈清介和两个儿子对视一眼,将紫貂裘往肩上紧了紧,转身迈出殿门。
父子三人沿着官员惯常行走的东侧宫道缓步离去,官靴踏过凝结的霜花,在石板上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水痕。
行至朱漆廊柱的转角处,一位身着靛蓝团花宫装的内侍从侧门闪出,恰到好处地拦在三人前方。那内侍约莫三十许,面若傅粉,手中捧着个食盒,看起来像是寻常往各部衙门送茶点的模样。
“沈大人安好。”内侍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和妃娘娘在撷芳亭备了茶点,特命奴才来请大人一叙。”
沈清介眉头微蹙,目光警觉地扫过四周。宫墙夹道间,只有几株寒梅在风中轻颤。
那内侍会意,立即补充道,“大人放心,娘娘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沈家长子沈初轩轻咳一声,“父亲且去,我先去值房整理公务。”他目光在父亲与内侍之间转了个来回,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若是有人问起,父亲只说寻我不见,一时走迷了即可。”
沈清介深吸一口气,眉间闪过一丝复杂,随着内侍转入幽深的宫巷。晨光透过琉璃瓦,在他们脚下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恰似他此刻百转千回的心绪,既忧心女儿处境,又惧怕惹来祸端。
宫巷尽头,几株老梅在风中瑟缩,零落的花瓣随风卷入不远处的撷芳亭。那亭台四周的锦帷在朔风中簌簌作响,和妃娘娘裹着银狐裘的身影若隐若现。
她望着父亲在石阶前蓦然止步,那个记忆中永远腰背挺直的身影,如今已不自觉地微躬,就像其他前来觐见嫔妃的命妇们一样。
这个认知让她的指尖突然揪紧了帕子。恍惚间,她想起幼时听过的掌故:先朝嫔妃省亲时,乘坐的厌翟车每多一重华盖,母家在朝堂上就要多让三分利。
如今她在宫中越是得宠,父兄在朝堂的脊梁就弯得越低。
“父亲......”她刚开口就哽住了。沈清介立刻后退半步,保持着臣子觐见的恭敬姿态,却悄悄抬眼看她。
这个不合规矩的小动作,让和妃沈初霁,看清了父亲眼角新添的皱纹。
“娘娘凤体安康。”沈清介的声音平稳得近乎刻板,眼里却翻涌着严厉的警告。
沈初霁触及父亲的目光,心头蓦地一酸,“是女儿不孝...带累了父兄。”
“慎言!”沈清介压低声音打断,见她落泪终是不忍,随即又放缓语气,“你且住手,此事犹有转圜余地。”
沈初霁的泪珠滚落在织金裙裾上,晕开点点深痕。
“父亲可记得前朝旧例?”她哽咽道,“那些簪缨世族每逢送女入宫,必先在族谱朱笔勾销其名,将其记为‘早夭’,既避了眼前祸端,又为来日‘起复’留了余地......父亲何不效仿此法?”
沈清介瞳孔骤缩,他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娘娘究竟意欲何为?若是宋檀胁迫娘娘对陛下用药,如今他已命丧北境,再无人胁迫娘娘行那大逆之事。娘娘此时收手,为时未晚......”
沈初霁的背脊挺得笔直,宛若雪中青松,声音却轻得似风拂梅梢。
“父亲,宋檀纵然有千般不是,但他有一句话说的对,我们这样的世家,怎能随意任人作践?”
她广袖微动,抬眸时眼中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阿姐埋骨北境,父兄忍辱朝堂,皆是天子不仁所致......这桩桩件件,女儿定要讨个分明。”
见父亲面色惨白,她忽而莞尔,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父亲且宽心,女儿行事自当慎之又慎,断不会留下半分破绽。纵有万一...”雪光映在她沉静的眸中,那双眼睛各位冷清,“纵有万一...长姐的夫君是北境王,如今又攻下了临阙城,待那昏君龙驭宾天之日,北境三十万铁骑,自会护佑父兄周全。”
泪珠顺着瓷白的面颊滚落,如同消融的雪水,在晨曦中折射出破碎的光。她抬手轻拭,指尖沾着的分明是泪,却仿佛染了血般灼痛。
“父亲,与其日日如履薄冰的忍下去,不如......舍了女儿吧!”
舍她一人,可全沈氏满门。
以她微躯,可换父兄仕途坦荡,族谱长青。
这笔买卖,再划算不过。
第150章
◎入幕之宾◎
夜色已深,北梁皇宫的玄霜殿内,青铜狼首灯台上的烛火幽幽跳动。
何年斜倚在黑檀木雕就的狼纹御案前,指尖抵着太阳穴轻轻揉按,案头堆积的羊皮奏折,在烛光下如同叠叠雪丘。
窗外朔风卷着冰碴掠过殿檐,悬挂的骨铃摇曳出幽远的清响,窗棂上凝结的霜花在月色中泛着泠泠寒光。
突然,烛火微微一晃。
何年头也不抬,唇角却浮起一丝笑意,“将军夜闯深宫,就不怕被铁鹘骑当成刺客?”
帷帐后传来低沉的轻笑,李信业高大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
他未着铠甲,只穿一件墨色劲装,肩头还带着未化的雪粒。
“陛下宫中的守卫,比臣想的还要松懈。”他语带戏谑,目光却凝在她眼尾那抹倦红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何年合上奏章,挑眉看他,“怎么,北境的雪不够大,让将军有闲情来朕这里赏灯?”
李信业欺身笼罩过来,带着北境风雪的气息。他宽厚的手掌轻易就覆住她整个肩颈,灼热的体温透过龙纹常服传来,力道恰到好处地揉开她紧绷的筋骨。
“臣若说是巡察宫禁,”他低哑的嗓音裹着热气拂过她耳际,薄唇若有似无地蹭过耳廓,烫在她耳后那片雪白的肌肤上,“陛下信么?”
说完衔住她的耳垂轻咬一口,似在惩罚她这么晚还不睡。
青铜狼首灯台上的火光,将两人纠缠的轮廓映在乌木屏风上。
李信业带着薄茧的指腹,流连在何年后颈,引得她不由自主地仰起下颌,呼吸间尽是彼此交融的炽热。
“秋娘,”李信业低沉的嗓音,裹着砂砾般的欲望,喉间那道战场上留下的疤痕,随着吞咽微微起伏。
他正要俯身攫取那抹殷红......
“启禀陛下!”殿门骤响,宫女战战兢兢的声音穿透重重锦帷,“拓跋家的小世子......说有要事求见......”
李信业动作一顿,眼底欲色未褪。
何年分明感觉到,他扣在自己腰后的手掌在收紧,传递着不满和不满足。
“你且去屏风后藏一下,”她指尖抵着他紧绷的胸膛轻推,“免得平添是非与口舌。”
她也不知那拓跋家的小世子为何夤夜求见,只想快些打发走人。
李信业盯着她水光潋滟的唇,狠狠在她锁骨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我知晓轻重,”他语气里是未餍足的躁动,“待会再向秋娘讨这笔债......”
话音未落,殿外脚步声已近。李信业身形一闪,矫健地隐入屏风之后。
几乎同时,殿门被推开,拓跋宏幼子拓跋晟,裹着件雪狐大氅迈入。
待看到坐在上方的女帝后,他忽地解带卸裘,玄色大氅如夜昙委地,赫然露出未着寸缕的蜜色身躯。
那是北粱儿郎特有的悍利线条,每一寸肌理都似经朔风雕琢,在烛火下泛着野性的光泽。
“禀陛下,父亲说天寒地冻,特命臣为陛下暖榻。”
拓跋晟单膝跪地,胸骨上狼首图腾随呼吸起伏,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金芒。
何年睁大了眼睛,眸光困惑。
半响,她才意识到,这是白日里她对拓跋家恩威并施后,拓跋仪设下的试探之局。
当年拓跋宏自荐枕席被鞭笞逐出,如今这老狐狸竟让孙子重演旧事。若她此刻接纳拓跋晟,既是默认与拓跋氏缔结姻亲之盟,亦是收服这一门阀的良机;若断然拒绝......只怕明日寒河狩猎之上,拓跋仪便要狗急跳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