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协和万邦、心系苍生!你们北粱这些年,想议和便议和,想毁约便毁约,如今让个朝令夕改、妇人心性的女人主政,叫朕如何相信这套说辞?”
庆帝的讥讽在殿中回荡,拓跋仪面色如常,他自然明白庆帝的怨怼从何而来。
庆帝与女帝密谋共除李信业,谁料女帝转眼便与北境王暗通款曲,反将庆帝算计其中。这般背盟之举,换作是谁都要怒火中烧。
临行前,女帝亲自为他饯行,那双素来凌厉的凤眸少见的柔和。
女帝恳切道,“拓跋卿乃我朝肱骨,三朝元老,当知此番议和关乎多少将士性命。若庆帝迁怒...还望卿以江山社稷为重,以苍生福祉为念,暂且...忍一时之气。”
若是女帝没有一番重用和示好,拓跋仪或许还有异心。但现在,他只想抓住向女帝表忠心的机会,好好促成这件事。
他整肃衣冠,双手交叠行了一礼,“陛下明鉴。我主御极以来,蠲免北梁三成赋税,沿寒河两岸设‘济民所’二十八处,‘御寒院’一十六所。凡冻馁者,无论北梁子民抑或大宁流民,皆可入内就食取暖。仅半月,便活民一万八千余口。现更命臣携盟书前来,以求两国友好。望陛下念及天下苍生,准此和议。”
“至于陛下所言妇人主政,”他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且不说在我北梁,女子自幼习武修文,与男子同入行伍,共赴沙场...就是大宁女子为弱,也有萧太后临朝四十载,造就太平盛世。依臣之言,古往今来,保家卫国,何分男女?治国安邦,怎论雌雄?”
庆帝闻言冷笑连连,“蛮夷之地,果然不通教化。”他眼中满是轻蔑,“女子抛头露面,与男子厮混军营,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也配与中原礼法相提并论?”
礼部尚书沈清介忽然出列,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而坚定,“陛下,臣有异议。”
满朝文武顿时哗然。这位向来明哲保身的沈尚书,今日竟敢直谏龙颜?
“《周礼》有云:协和万邦,黎民时雍。”沈清介执笏而立,目光灼灼如星,“北梁虽行夷狄之制,然其济民善政,暗合我大宁‘仁政爱民’之要义。臣斗胆,请陛下效法尧舜,以德化怨,允此和议,为万世开太平!!”
得知女儿假死脱身、如今贵为北梁女帝的真相时,沈清介确实惊骇不已。
但震惊过后,他的处世之道也随之转变。无论北梁过往如何,如今既由亲生骨肉执政,他便只盼两国永修盟好。
毕竟,一旦烽烟再起,他将陷入两难绝境:一面是忠君报国的臣子本分,一面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即便无人知晓这个秘密,沈家的立场也会变得艰难。
沈清介说完这番言论,已然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王公眉头微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位反常的同僚。
片刻沉吟后,他整肃衣冠出列,沉声道,“老臣以为,沈尚书所言极是。北梁既遣重臣携国书而来,更在边境广设济民之所,其求和之诚可见一斑。《春秋》有云: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与其劳师远征,不若以德化之。”
他双手执笏,郑重一礼:“臣亦主张,陛下当准此议和之请。”
随着王公表态,朝堂上陆续响起‘臣附议’之声。
拓跋仪目光扫过殿中纷纷附议的朝臣,心中暗自称奇。此番议和竟比预想顺利许多。
可为何当初三皇子亲赴京城议和,反倒遭逢不测?这个念头刚起,便被庆帝的怒喝打断。
“够了!”庆帝猛地拍案而起。
他枯瘦的身形在龙袍下微微发颤,眼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好一个‘为国为民’!好得很!”庆帝怒极反笑。他想要议和的时候,他们百般阻挠,现在他受够了北粱的羞辱,这些臣子反倒争先恐后地主和。这莫不是存心和他对着干?
“朕看你们这些臣子,”他从龙椅上暴起,九旒冕上的玉珠碰撞出凌乱的脆响,“何曾将天子威仪放在眼里?”
身形摇晃间,侍立的老太监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推开。
韩焘见状,急忙上前半步,躬身劝道,“陛下息怒。诸位同僚也是各抒已见...”他偷眼观察着庆帝神色,声音渐低,“只是...只是此事还需陛下圣裁。”
这话说得很有分寸,既不得罪同僚,又给足了天子颜面。
韩焘心中暗叹。他的女儿韩望舒,当初因害庄妃毁容被罚禁足。即便后来庄妃因谋害郑淑妃被打入冷宫,圣上却始终未曾再临幸望舒。而他在朝堂之上更是处处受制于王公一派,日渐失势。
宋檀死后,庆帝性情骤变,朝堂之上动辄雷霆震怒,连他这个昔日心腹都屡遭迁怒。
就在他几近绝望之际,事情却有了转机。已经被他放弃的女儿,近日突然重获圣宠,天子脾性也日渐温和,对他更是格外倚重。正因如此,今日他才敢在天子震怒时出言劝谏。
此刻,庆帝幽深的目光落在韩焘身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分明透着几分寻求支持的希冀。
“韩卿,”庆帝声音嘶哑地拖长了调子,“议和之事,你有何高见?”
韩焘立即趋前出列,躬身行礼时,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天子神色。
“臣愚见,陛下连日操劳,龙体最是要紧。陛下圣体安康乃社稷之基,万望珍重御体。至于议和之事...”他微微抬眸,迎着庆帝殷切的注视,字字有力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命所归。这江山社稷,万民生死,自当由陛下圣心独运,乾坤独断。陛下圣明,臣等唯命是从,岂敢妄测天心?违逆圣意?”
韩焘话音方落,庆帝青白的面容上,终于浮现一丝舒缓。
“韩爱卿...果真是朕的股肱之臣,忠心可昭日月。”
这声赞许尚未落地,沈清介已执笏出声,“陛下容禀!”他先向御座深深一揖,而后转向韩焘,“韩大人此言,臣实难苟同。”
“若真如韩大人所言,万事皆由陛下‘圣心独运’,那要这满朝朱紫何用?我等臣工立于朝堂之上,又所为何来?且韩大人分明说北粱诚意可见,却又口口声声要陛下‘乾坤独断’,这岂不是明褒暗逼?先设藩篱再请君入瓮,让陛下陷入昏愦境地?”
庆帝脸色骤然阴沉,手中茶盏重重顿在案上,“沈卿今日,倒是格外偏帮北梁啊?”
沈清介不慌不忙,深施一礼道,“《礼记》有载: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他直起身,目光清明如雪,“臣今日所言所谏,非为北梁,实为天下苍生。边关将士的鲜血,流离百姓的哭声,皆是臣等食君之禄者,不可不察之事。”
王公凝视着反常的沈尚书,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这位向来谨守臣节、寡言慎行的同僚挚友,今日竟屡次为北粱之事犯颜强谏,行止殊异,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他虽不明就里,但眼下黎庶困顿,朝堂内忧外患交迫,议和之策,实乃上善。
“陛下容禀。”他耐心解释道,“去岁雪患虽过,然次生灾厄接踵而至。北方因积雪经年不化,冻土难消,致春耕尽误;江南因雪融成涝,水患方平,又生瘟疫,尸骸壅塞河道;陇西因雪压屋舍,地动频仍,百姓无处栖身;东海因寒潮不退,渔汛不至,饿殍遍野。老臣昨日新得急报,仅荆州一地,因雪灾绝收致易子而食者,已三十七户矣。陛下,此非议和之时,实乃救民之日啊!”
庆帝的脸色,随着王公的奏报愈发阴沉,待听到‘易子而食’时,指节已捏得发白。
朝堂之上,群臣屏息,无人敢言。王公所言句句属实,却偏偏撕开了朝廷最后一块遮羞布。天灾肆虐至此,国库空虚,兵疲民困,大宁已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关头。
“陛下,”王公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大宁与北粱皆受雪患之苦,若不互市通商,共渡难关,只怕两国民众皆无活路啊!”
王公心中苦涩。纵然王家是百年世家,底蕴深厚,但一家之力如何能救天下苍生?
若此时庆帝执意举兵,与北粱兵戎相见,不仅会耗尽国库最后的积蓄,更会让本就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百姓雪上加霜。
这些日子处理各地灾情,他亲眼目睹了太多人间惨剧,实在不忍心看到更多生灵涂炭。
“够了!”庆帝骤然拍案,“朕的江山,何时轮到尔等指手画脚!”
说罢,他拂袖而去,只留下满殿噤若寒蝉的朝臣。
此后数日,龙椅空悬,奏折堆积如山。
北方冻土难耕的急报、江南瘟疫蔓延的密函、陇西流民乞食的军情……
一封封血泪斑驳的文书被送入内廷,却如石沉大海。
王公无奈,只得率群臣与北粱议定和约条款。经双方反复磋商,终定互市之约。
北粱虽草原广袤,却因苦寒难耕,去岁雪灾尤甚,冻毙牛羊不计其数;大宁虽沃野千里,然去岁雪患未消,今春水患又至,仓廪告急,民多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