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使者昼夜争辩,终于达成共识:大宁以江南特产的桑麻织品、药材丹砂,换取北粱的优质铁矿石与御寒皮毛。至于粮食,则约定开春后,北粱以战马抵扣,助大宁重建驿站运输;而大宁则许北粱牧民在边境荒地放牧,以畜力代耕换取暂居之权。如此,各取所需,暂解燃眉之急。
和约缔结那日,庆帝终于现身。他斜倚龙椅,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条约金册,冷笑道,“王卿果然能干,连互市通商这等大事,都能替朕做主了。”
庆帝抬眼扫过阶下众臣,语气森然。
“既然诸位认定议和可解万难,互市可平天下纷扰,那如今和约已成...江南水患、陇西地动,便都由诸位能臣去处置吧。朕,拭目以待。”
自此,庆帝愈发荒废朝政。
各地请赈的奏疏,被朱笔批以‘既已互市,何须再求朝廷’;流民暴动的急,报换来一句‘当日主和者是谁,便让谁去安抚’;就连三年一度的春闱大典,沈尚书跪求圣裁,也不过换来一句‘此等琐事,也值得烦扰圣听?”
王公夤夜叩阙时,但见临仙阁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音混着女子娇笑,在寒夜中格外刺耳。
老宦官战战兢兢地跑来传话,“陛下正在赏舞呢,陛下说...说诸位大人既能替天家做主,又何须再来问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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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庆帝沉醉于笙歌曼舞之时,北境的春天仍裹挟着刺骨寒意。
细雪纷扬间,牧民们呵气成霜,不住搓手取暖;而皇城外数十间学堂内,却是一片春意融融。
纸窗内传来朗朗书声,将凛冽的北风隔绝在外。
数十名孩童端坐于书案前,随着夫子齐声诵读《千字文》。这些学子中既有北粱牧民子弟,亦有南边逃荒而来的流民孩童,如今皆着统一裁制的厚实棉袍,面颊红润,声音清脆。
何年站在窗外静静看着这一幕,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学堂里书声琅琅,医馆内药香弥漫,印刷坊中字模铿锵,试验田间新苗吐绿......
她播下的每一粒种子,都在这片苦寒之地生根发芽。
“陛下。”许太医裹着厚棉袍走来,胡须上还沾着雪粒。
“新纂的《北地常见病症辑要》已交付印刷,此番新增了御寒祛湿诸方,皆取北地易采之材。”
何年接过样书翻阅,纸张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这本医书完全针对北境气候编写,所列药材皆可就地取材。
“辛苦许医工了,”何年轻抚青缎封面的医书,眼里带着探寻,“听闻东山的菘蓝试种成功了?”
“多亏陛下指点。”许太医眼中泛起光彩,躬身禀道,“臣依陛下所示之法培育,竟所得丰收。此物性味苦寒,最擅化解时疫热毒,若佐以姜枣为引,于北地春寒邪气初袭时服用尤佳。”
何年颔首浅笑,“此物确是妙品。春可采叶制靛,秋宜掘根入药,一草而兼数用。”
两人正说着,一个总角年纪的小丫头,攥着张宣纸从学堂奔出。
“陛下!我学会写‘药’字了!”
何年敛衽蹲身,细细端详宣纸上稚拙的笔迹。女孩手背上还留着冻疮初愈的淡痕,执笔的姿势却已初具章法。
“笔意甚好。”她执起女孩的手温言道,“待你及笄之年,便随许太医辨识药性可好?”
小女孩郑重其事地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靛蓝粗布帕子包裹的小包,双手捧上,“这是阿娘教我呈献陛下的。”
何年解开帕子,只见几块琥珀色的糖块晶莹透亮,散发着淡淡甜香。
“这是照着陛下教的法子,用甜菜根熬的饴糖!”女孩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阿娘说比崖蜜还甜哩!”
许太医捋须笑道,“自推广甜菜熬糖法以来,牧民们再不必攀那万丈绝壁采蜜了。前日西境部落进献的甜菜糖腌羊肉,据云可贮一冬不坏。”
何年拈起一块糖含在口中,甘甜滋味缓缓沁开。
她望着远处济民所袅袅升起的炊烟,不禁想起与李信业夙兴夜寐的日日夜夜。
改良农具、传授轮作之法、修筑地窖储粮......
如今这北境之地,纵是最偏远的毡帐里,也飘着糌粑与肉羹的香气。
何年从学堂巡视归来,衣袍上犹沾着孩童习字时的墨香。行至济民所,见新收的流民正在用膳,便接过侍从递来的粗陶碗,与众人同食。
碗中肉羹热气氤氲,混着甜菜糖腌制的羊肉香气,在寒风中格外温暖。
正待举箸,忽闻门外马蹄声急。
抬眸望去,但见一骑快马踏雪飞驰而来,近侍滚鞍下马,在雪地上划出数道深痕。
他急趋数步,单膝点地抱拳禀道,“启禀陛下,大宁王相遣使持通关玉牒求见,此刻已在苍狼殿候驾。使者言明,此事关乎两国黎民生计,恳请陛下速速召见。”
何年心中微动,不知王公此番遣使所为何事,当即策马回宫。
入得内殿,侍女们早已备好朝服侍立两侧。她利落地换上绣有苍狼纹的玄色朝服,将青铜面具覆于面上,便径直往苍狼殿接见使者。
使者踏进大殿的刹那,何年握着扶手的手指骤然收紧。那个立于阶下的挺*拔身影,居然是赛风。
赛风单膝点地行礼,黑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她抬首时目光如刀,却在触及王座上那道身影时微不可察地一顿。
“主上。”她声音清冷一如往常,只有不自觉握紧的手指,泄露了心绪。
何年见身份已被识破,指尖轻挑青铜面具的系带,面具滑落的瞬间,她眉梢微扬,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朕还未开口,你怎么认出来的?”
赛风目光沉静,声音平稳如常,“以主上之智谋,断不会折在奴隶手中。”她稍作停顿,接着道,“更何况,北粱废除奴隶旧制的消息传到大宁时,属下便知道,这普天之下,除了主上,再没人会做这样的事。”
“正巧王相要派人来北粱,属下便领了这差事。”她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佩剑上,“属下总归要...亲眼看看才放心。”
赛风抬眼细看,只见眼前之人较之在将军府时丰润了些许,面色透着健康的红晕,眉宇间少了往日的贵女纤弱,多了几分从容威仪。
“赛风,狸奴如何?”何年脱口而出后,立即改口,“王行止近来如何?王相可还约束得住他?”
赛风略一沉吟,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王相每日亲自督导他修养心性,堂兄王宴舟更是形影不离地照看。加上黑娘时时盯着......他虽日日叫苦,抱怨拘束,却也只能循规蹈矩。如今...很是安分。”
何年闻言,眉间紧绷的线条稍稍舒展,目光随即落在赛风身上。
“那...你呢?”她声音不自觉地柔和几分,“这些时日,可还安好?”
赛风目光微垂,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磨损的纹路。
“自春汛以来,属下奉王相之命奔走各地。在青州疏浚河道时,七日未曾合眼;往淮东分发赈粮,被灾民围了整整半月。”她顿了顿,声音渐沉,“属下见过母亲为省口粮投河自尽,也见过孩童在废墟中刨食...每至此时,便想若是郎君在世,定不会坐视不理。”
她抬起眼帘,眼中闪过一丝坚毅,“属下便想代郎君开仓放粮,教灾民搭建窝棚,又按夫人从前教的方法,组织妇孺熬制药汤防疫。”
“每救一人,”她眼中似有雪光闪动,“属下便当是郎君又多活了一刻。”
何年见她虽带哀思却无郁色,气度较从前更为沉静,这才缓声问道,“王公此番遣你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赛风从怀中取出一卷密函,双手呈上,“大宁南境自去岁雪灾后,今春又遇倒春寒。本已延误的春耕彻底无望,更可怕的是......融雪引发的涝灾冲毁了官道,王公派人勘察,发现各地常平仓不是空虚就是霉变。”
“庆帝在宫中歌舞宴饮,户部推说漕运断绝。”赛风指节捏得发白,“王公联合几位大族富商捐出家产,从江南购粮,却遭漕帮刁难。他们借口‘春汛未过,行船危险’,索要三倍脚钱,又暗中勾结沿河州县层层克扣。”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王公听闻陛下与沈家合作采珠,开辟了北珠海运之路,斗胆恳请...能否借这条海道运粮?那些漕帮的手,伸不到海上去。”
何年指尖轻叩案几,眼中闪过一丝锐芒。
“王公消息倒是灵通。”何年轻笑一声,“我与叔父合作采珠,走陆运入京,十成珠税要被沿途官吏克扣六成。后来我便与叔父合议,借沈家海船运珠。结果呢?不仅损耗减半,运速还快了三倍。”
她唇角微扬,转身走向殿侧悬挂的巨幅海图。
“如今这条海路上,有沈家商船十六艘,每艘可载粮两千石。”她转头直视赛风,“告诉王公,七日后第一批粮船就能从云港启程。”
“不过,”何年从案头取出一枚青铜虎符,“要借朕的海路,需答应三个条件。第一,沿途州县需配合设赈灾粥棚,每棚必悬‘北粱赈济’旌旗;第二,王公要保沈家商船不受刁难;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