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亲亲他的唇角:“二郎最聪明了。”
日月轮转,三度盈缺。
两人在房中挑挑选选三日,总算赶在进宫前夜,选好明日入宫的武器。
朱砂选来选去,决定还是用金簪。
罗刹原想带上金闪闪的金锏,好好在文武百官面前出一出风头。
结果被朱砂告知入宫需解兵刃,他只得不舍地放下。
临睡前,罗刹抱着朱砂反复叮嘱:“万一圣人与姨母失手,万一我被他们抓住,你定要跑得选选的,去洛州宅子里等着舅父。”
朱砂昏昏欲睡,轻声回道:“若我被擒,你也要跑得选选的,跑回夷山去……”
“好,我会跑得远远的,跑去找舅父救你。”
“傻鬼。”
更残滴尽,天光拂晓。
两人穿上青色官服出门,外间昏蒙一片。
比他们更早出门的是赵、白二人,穿一身黑袍,几乎与尚未完全褪去的秋夜融为一体,转瞬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罗刹目送两人远去,回头牵过朱砂的手:“走吧,我们该进宫了。”
早在多日前,太子便诏命太一道上下,悉赴今日的登极大典。
一句“违令者,斩”,尽显九五之尊的气势。
两人方出走棺材坊,迎面遇上乐昌公主府的马车。
车中的萧律掀帘探出个头:“师姐、罗君,进宫路远,我送你们一程。”
许久未见,萧律自有千言万语:“阿娘初时不许我入宫,幸得太平真人劝解,方允我今日随太一道前往。”
太子意欲何为,萧律一清二楚。
此去或许祸福难测,生死难料。
可是头一回,他不想再做跟在同门身后捡功劳之人。
今日或生或死,他想自己选择。
朱砂:“贵主缠绵病榻多月,难道今日也要去吗?”
萧律摆手:“我昨日入宫替阿娘求情,太子允了。”
朱砂:“算他有点良心,贵主自小最疼他。”
萧律叹气,担忧浮于面上:“闻圣人遇刺,阿娘数度入宫求见,皆被卢妃以圣人静养为由推拒。阿娘已惴惴不安多日,整日跪在佛龛前为圣人祈福。”
罗刹搭腔道:“今日既是太子登基,亦是圣人禅位,想来圣人无事。”
“借罗君吉言。”
马车行到之际,宫门外已然人影幢幢。
城墙之上,禁军甲胄在薄雾中闪着冷冽的寒光。城墙之下,文武百官分列宫门左右,头颅微低。
吉时将至,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如静水深流,众人开始无声地移动。
朱砂与罗刹混在太一道一行人中,哈欠连天,不时附耳低语。
身后的玄英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出言劝道:“师姐,此时此地,岂是打情骂俏的场合?”
“……”
因太常寺卿姬琮奉调凉州,今日大典改由太一道天师姬璟接任礼官。
静候天颜的间隙,朱砂与罗刹打趣道:“你待会儿仔细看,姨母肯定和舅父一样,目不转睛照着纸念。他们三人中,只南枝能记住那些文绉绉的词。前几年,舅父主持冬猎大典带错了册文,把冬猎祭词念成了春耕祭词,文武百官齐齐抬头,面露困惑,从此圣人再不准舅父当礼官。”
罗刹捂嘴偷笑,渐渐与朱砂笑作一团。
毫无意外,二人再次收获玄英的眼神警告。
说话间,钟响吉时到。
身着衮冕的太子与神凤帝出现在殿门深处。
在近侍、仪卫的簇拥下,这对母子缓缓步出,一步步踏上御阶,走向殿中那把万人之上的御座。
等太子安稳落座,姬璟的声音传来:“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殿外数百个喉间迸发。
有人声调激昂,仿佛已见自己封赏加身;有人声音低沉,目光垂落于膝盖下的青砖,如同窥见仕途晦暗。
太子端坐御座,扫过阶下头颅低垂的官员与殿外模糊不清的人影。
最后,他将目光收回,扭头看向坐在紫纱帐幔后的母亲,以及站在母亲左侧的高大男子。
虽多有对赤方不请自来的不满,太子仍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眼色给身边的宦官。
宦官会意,扯着嗓子喊道:“姬天师,宣敕。”
“……朕春秋既高,忧劳成疾,弗堪荷负九庙之重……”姬璟应声而出,行至丹陛之上,高声宣读册文。冗长的逊位诏读到一半,她的音调突然拔高。其声穿云裂石,回荡在殿内殿外,“咨尔皇太子李长据勾结奸邪,祸乱朝纲,当废为庶人!”
此言落定,百官僵在原地。
未等御座上的太子开口,崔相已怒不可遏地起身:“姬天师,你忤逆不臣,其心可诛!”
姬璟斜瞥崔相一眼,转身大步走向太子身后的紫纱帐幔。
须臾,帐幔被狠狠扯下,露出方寸之间的一男一女。
看清男子相貌的一瞬,有人手脚打颤,声音恐惧得变了调:“是……赤方……”
“赤方”二字一出,大半官员瞬间血色尽褪。
再也顾不得威仪体统,他们惊叫着、推搡着,撞翻案几、踩踏官帽,如同受惊的鸟兽般四散奔逃。好似若慢上一瞬,十一年前血洗房州城的鬼族,便会从这二字里爬出来,将他们生吞活剥,不剩一点骨渣。
冕旒剧烈摇晃,珠玉碰撞乱响。
太子慌了神,一面气恼执意出现的赤方,一面厉声呵斥姬璟:“姬天师,朕尊你为师,你竟敢如此大不敬。来人,将姬天师及其太一道党羽统统拿下!”
“拿下?”
仿佛听到一句笑话,姬璟信步走到太子面前:“李长据,你勾结赤方,为祸社稷,置黎民百姓于何地?”
双手猛拍桌案,太子吼道:“来人!”
殿外披甲执锐的禁卫闻令,从四面八方涌入殿中,扑向上首的姬璟。
寡不敌众,亦或不愿连累弟子。
很快,姬璟便被禁军押走,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盔甲之中。
变故从开始到结束,赤方始终负手如松,唇角噙着一丝冷峭。
数百年前,姬元真参破“无鬼无太一道”的天道。
数百年后,他方悟“皇权重千钧,万民皆俯首”的人间至理。
太一道利用鬼族,与皇权分庭抗礼。
而他,不过借皇权之势彻底除掉太一道罢了。
薄雾未散,一线金芒却已刺破云层。
忽而风拂雾开,金光铺地。
赤方慢腾腾走下台阶,俯视群臣,冷冷道:“动手。”
话音未落,山巾子与宁峥,各自带着百余禁军,径直冲向太一道所在的位置。
面生的将领面无表情地宣读诏书。
仅一条妖言惑众的罪名压下来,便是死罪。
朱砂听着太子为太一道罗列的种种罪名,咬紧牙关,生怕自己笑出声。
漫长且无趣的诏书后,山巾子笑道:“抓住他们。”
朱砂第一个站起来:“你敢抓我,我待会儿定不给你留全尸。”
山巾子无语地朝身后的禁军招手:“抓住太一道逆贼!”
朱砂亮出天师令:“太一道众弟子听令,庶人李长据私通鬼族,乱政祸民,其罪当诛。太一道依天尊令,行捉鬼事,今当代天行诛,肃清妖邪,整饬朝纲,以安天下。”
“喏!”
山巾子扭头吩咐道:“我们对付她,你们去捉后面的那群道士,不必留活口。”
宁峥面露不解:“可赤方说……”
前几日被他撞出的淤青仍未消,山巾子看向他时,脸上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今日这么乱,谁知道是人杀的还是鬼杀的。”
宁峥懂了,露出一抹贪婪的残忍笑意。
朱砂四下环顾,不见虎苌与白堕:“玄风师姐,你们小心,还有两个鬼王应埋伏在附近。”
方絮护着一众师弟师妹退后:“好,你与罗君也小心。”
两拨人自此分开,朱砂看清山巾子脸上的伤,忍不住捂着肚子放声大笑。
“找死!”
山巾子大嘴一张,无数似黑雾的箭如急雨落下。
抓人的禁军与周遭几个逃命的官员避之不及,身中毒箭,倒在地上。
罗刹躲开毒箭,足尖一点,奔向宁峥。
朱砂则急速冲向山巾子,与其缠斗在一起。
殿外乱作一团,殿内的太子怫然不悦:“伯父,你何必来。”
闻言,赤方指着几个文官武将:“若非我为你拉拢这些人,你连二十万兵马都没有。回月王殿躲着,等我擒了太一道,你再登基。”
太子袍袖一甩,转身出殿跌入龙辇。
辇驾未稳,急急驶向月王殿。
禁军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区区一个太一道,纵有微澜,也难逃万人合围。
太子得意地想着。
月王殿中,真正的神凤帝被捆在床上。
守在床边的太子妃卢素商听见纷杂的脚步声,忙不迭提剑等在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