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喝到半夜。
酒过三巡,尽禾的眼眶先红了,拉着朱砂的手哭诉道:“你给他涨涨工钱吧。上回大头鬼进山赴宴,特意问我二郎月钱几何?我支支吾吾半晌,没脸说是两贯钱。”
朱砂醉眼朦胧,拍拍罗刹的肩膀:“阿娘放心,我回去便给他涨工钱。”
“你打算涨到多少?”
“三贯钱,如何?”
“五贯钱,算阿娘求你了。”
“行,五贯钱!”
日子翻过正月十五,罗刹右手牵着朱砂,左手拖着几箱金器下山。
路过朱大贵的坟,朱砂领着罗刹上前祭拜。
离开前,她好意拂开木板上的雪。岂料,等看清上面的字,她顿时笑得花枝乱颤。
朱大贵之墓
女儿:朱砂;郎婿:罗刹
朱砂指着“郎婿”二字,打趣道:“小鬼,你也太急了。”
罗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我……就是看上面空荡荡,写着玩儿的。”
“何时写的?”
“你嫁给我那日。”
那日,他从罗斛手中拿到钥匙后,久等朱砂不至。
听闻凡人成亲前会先祭拜高堂,他便买了香烛纸钱,跑来山中祭拜。
纸钱烧完,他看着木板上空落落的五个字,索性添上他与朱砂的名字。
朱砂牵过他的手:“傻二郎。”
罗刹好奇道:“朱砂,你当时为何要嫁给我?”
她若是想与他结人鬼契,一砖头拍晕他,岂不更快?
“傻鬼,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哼,你就是对我一见钟情,才非要嫁给我。你与我结契,其实是怕我跑了,对不对?”
“……”
两人一路驾马游玩,至三月中,才回到棺材铺。
赵、白二人一见罗刹,立马丢下店中的生意慌忙跑过来:“二郎,你还活着?”
罗刹摆手:“我不是二郎。”
赵老板满腹疑惑:“那你是何人,怎会与二郎长得一模一样?”
罗刹一本正经:“我是罗刹。”
赵老板:“……”
白老板:“……”
午后日头正暖,两人照例去了姬府送礼。
独自在家算账的姬琮,真心为罗刹平安归来开心。
可抬眼望见满盒堆得冒尖的糖葫芦,那点笑意僵在嘴角,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死活扯不开了。
姬琮:“我已过而立。”
朱砂拿起糖葫芦塞到自己嘴里:“礼轻情意重。”
罗刹:“舅父,我们花了不少钱呢。”
姬琮深吸一口气:“滚吧,我看见你们就烦。”
朱砂揣走一罐好茶,罗刹端走一盒糖葫芦,脚底抹油,迅速跑走。
时辰尚早,两人又晃着手上了子午山。
姬璟虽早闻罗刹活着,但直到此刻,亲眼见他踏进天尊殿的门槛,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安稳落定。
多月未见,姬璟的鬓间白发又多了不少。
朱砂看得心酸:“姨母,我日日盼着你做天师做到一百岁呢。”
姬璟扶额,笑得苦涩:“半月前,我已向圣人奏请,敕旨即下,不日你便可复归本宗。至于你之后的天师人选,若你与二郎一直没有孩子,届时我再想法子吧。”
朱砂消失的半年中,她日夜殚精竭虑,苦思太一道前路。
天尊血脉大抵会断绝在朱砂手上,而赤方既已殒命,鬼族余孽虽蠢蠢欲动,皆不足为惧。
太一道,未必非要姬家人独撑。
朱砂赞同她的做法:“从夷山动身之前,我已与罗荆谈好,日后由他出面约束鬼族踏足人间。有他在,足以让太一道卸下大半担子。”
姬璟实话实说:“我不放心罗荆。”
朱砂:“他亲弟弟在我手上,他不会生事。”
罗刹适时上前一步:“姨母放心,我会管着罗大郎。若他不听话,我便找阿娘告状。”
姬璟嘴角一抽,勉强答应:“行吧……”
神凤二十七年重午之日,城西朱记棺材铺老板朱砂,成了太一道继任天师姬拒霜。
第149章 太一道(二)
◎“你们想见他吗?”◎
成为姬拒霜的第一年,朱砂与罗刹依旧开着棺材铺。
寒来暑往,坊尾的朱记依旧门可罗雀。
罗刹思来想去,最终将生意差归结于他们的名头太响:“你是下一任天师,我是鬼王的亲弟弟。人鬼两界,谁敢来找我们查案捉鬼?”
已是午时三刻,朱砂躺在床上深表赞同:“二郎,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招揽生意?”
罗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今日大雨如注,最宜修身养性。
他搂紧怀中的女子,手顺势摸到她的腰侧:“如今太平盛世,恶鬼复生之事少之又少。我看我们不如继续吹唢呐送葬。”
朱砂无语地推开他:“跑一趟吹一回,不过十文钱。”
罗刹自有打算:“我们日后带着唢呐游历四方。若遇死者有冤,便借机查案赚钱;若死者无冤,权当游山玩水,如何?”
昨夜修炼至天明,朱砂筋疲力尽。
阖上眼睛前,她听见自己在说:“好,我听你的。”
三日后,长安城头的晨雾尚未散透,城西棺材坊那间悬着御赐招牌的棺材铺便落了锁。
老板朱砂与伙计罗刹驾着一辆破败的马车,摇摇晃晃离开了长安城。
当夜,得知消息的姬琮对此评价道:“没苦硬吃。”
一旁的南枝扔了笔墨纸砚:“姬三郎,你明日自己去上朝。”
“这官是你自己要做的。”
“还不是怪你屡试不第!”
太常寺卿姬琮的府邸隔壁,那座久无人居的空宅里,夜半总飘出吵闹声。
长安城中多了一段关于鬼族的流言:风流成性的太常寺卿姬琮,年少时曾对一佳人痴心一片。怎奈佳人红颜薄命,早早香消玉殒。姬太常为给亡故的心上人招魂,竟在隔壁空宅暗设祭坛,招引容貌出众的女子入内,让枉死的佳人借她们的精气续命。
有人笃定道:“有一回,我看见姬太常与一女子在窗前抱着亲。谁知亲到一半,女子突然没了!”
另有人言:“我听姬府的侍女说,姬太常的房中,有时会走出一个男子,自称梅钱;有时又会走出一个女子,自称南枝。”
“啊……这姬太常不仅风流,还男女通吃吗?”
风流太常的空宅艳史,被书生写成话本,编成傀儡戏。
自此,无人敢过姬宅大门。
朱砂与罗刹游历的第一个地方是鄂州。
多年前的哑子庙,如今已刻上新字:妙常院。
庙还是那座庙,主持变成了妙福与妙善。
一个主外,在庙门摆摊卖素斋;一个主内,在庙中照顾孤寡之人。
两人驾马路过,寒暄几句,另买了一袋蒸饼。
妙福做的蒸饼一如往昔,罗刹咬了一口,含糊问起当初:“朱砂,你为何让舅父送他们去长安?”
朱砂靠在他肩上擦拭唢呐:“我瞧你很喜欢吃妙福做的素斋。”
儿时,她若是喜欢什么,她的四位至亲想方设法定会为她寻来。
她当时瞧罗刹依依不舍地盯着那盘蒸饼,便暗自想着:定要让他在长安日日都能吃到。
罗刹塞蒸饼的手停滞:“因为是你递给我的,所以我很喜欢。”
那时他与朱砂相处仅半年,他既看不穿她与他结契的目的,更猜不透她那份忽远忽近的心意里藏着几分真心。
他小心翼翼爱着她。
遇她不开心便赶紧闭嘴,见她笑着便暗自记挂半日。
直到那日的香积厨,离她最近的素斋分明是别的,她却起身端来蒸饼递与他。
因为他曾无意间向她透露:“妙福做的蒸饼最好吃,我特别喜欢。”
一句无心之言,她却记得清楚。
他按捺不住地想:她的心里应是有他的。
朱砂听他说完,眉梢一扬,便拿起唢呐开始吹。
远处的村落传来几声犬吠与鸡叫,此起彼伏地漫过来。
她的指尖转得更快,调子猛地拔起,直冲云霄,把鸡鸣狗吠声全盖了过去。
“朱砂。”
“嗯?”
“夜里就别吹了,我怕村民追出来打人。”
在外游历赚钱的第五年,两人到了蛇骨山。
山下有户村民死在山中,其亲眷怀疑蛇骨山中的鬼族作祟,并言之凿凿称:曾见过其中一个男鬼吃人!
罗刹据理力争:“鬼族不会吃人。”
村民怒斥他见识少:“你又不是鬼,怎知鬼不吃人?”
罗刹努力解释,堪堪一句便败下阵来。
因村民拿出了证据,一具被啃噬过的死尸。甚至尸身上的鬼炁,清晰可闻。
村民指着死尸:“三日前,我们亲眼看见那个鬼吃人后逃进山中。秦叔一路追赶他,惨被他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