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誓词吧。”昼明烛轻咳一声,别开脸。
“嗯。”南雪寻低头,从系统发下的誓词册里翻出页面,指尖掠过每一行文字,声音空灵而平静:“我愿意与你在真实或虚假之中,在梦境或现实之下不弃不离,在你看不见我的时候,在你想要离开我的时候,我仍然愿意。”
南雪寻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刻意掂量过,清晰地送入昼明烛耳中。
他不会用那种饱含情感乃至浮夸的语气说出表演式的情话,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线没有任何情绪加成,没有眼神渲染。
就像在说“水烧开了”或者“今晚会下雨”,但又像是在真正走过漫长道路后,仍愿放轻声音说出“我选你”的那种坚定。
昼明烛一怔,心头忽地像被羽毛轻轻扫过。
说完,南雪寻凝望着昼明烛,眼眸黑漆漆的望不见光。
昼明烛却仿佛被什么击中了神经。他抿着唇没有吭声,忍不住偏头移开了视线。后者察觉到他的躲闪,一动不动。
然后,在那一片圣堂光影之下,南雪寻用最认真、最冷静的语调说了一句:“明烛,你好好看,我分心了。”
昼明烛:“……”
他险些在现场怼出话来,幸亏系统没有判定南雪寻脱离剧本,他别过头,用尽全身克制挤出一句:“你……好好读你的誓词。”
“哦。”南雪寻很听话地低头:“那我接着来。”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刚才那句不在誓词里,是我自己加的。”
坐席上的观众很多,南雪寻的音量极低极轻,昼明烛一瞬间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昼明烛轻轻吸了口气,移开目光,不知为什么,心里翻起的却是好笑和微妙的暖意。
“你牵我走的每一步,对我来说都是真的。我愿将你作为答案,写进每一层梦境的尽头。”
南雪寻说完这句话,轻轻阖上了誓词册。
“……以上。”他道,像是完成了一次清点货物的报备,语调轻得像羽毛落入水中,没有一丝波澜。
昼明烛侧目看他,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听出来了,南雪寻说的是“对我来说都是真的”。
——而不是“这一切是真的”。
这个区别太轻了,轻得像是雾气中一闪即逝的光,但昼明烛在那一刻,心底忽然升起某种极小的、不安的悸动。
“该你了。”南雪寻偏头提醒他,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而无害。
昼明烛愣了一下:“……哦。”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誓词册,页脚不知什么时候被捏出了折痕。
七日月的声音终于响起,语气比平时还抑郁一些:“新郎b,请宣誓。”
“你读得太认真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昼明烛嘟囔了一句,带着点习惯性的毒舌防御,但声音却小得不像平时。
南雪寻没有回应,只是站在原地,等着他开口。
昼明烛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把视线从纸上移到他的眼里。
“那我开始了。”他说。
“虽然系统安排了这个流程,虽然我本来打算敷衍过去,但现在——”
他停了一下,像是承认自己的一点动摇。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对这些绑定剧情全程旁观,但在这一刻,他却无法再将这场婚礼当作任务。他看着南雪寻,眼神慢慢沉静下来,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什么“新郎”。
昼明烛垂下眼帘,舒缓地吐出一口气。
“我不认为这里是梦境的终点,也许这些发生的一切终将会被清除、格式化,我们追逐的一切只能算作泡影,但只要你也在,那我愿意继续走下去,哪怕前方是——”
念到这里,昼明烛捏着誓词的手指陡然发白,空气安静了两秒。
“婚礼,人类最荒唐的仪式之一。试图把彼此捆在一起、再用假惺惺的誓言粉饰脆弱的契约。人类情感的卑劣性导致他们永远摆脱不掉疲倦与背叛……”
什么东西在碎碎念?
那是一道分外耳熟的声线,昼明烛抬眸望去。
第96章
诗人的衬衫染满了灰土和血水, 原本干净的布料此刻已无法辨认出本来的颜色。灰尘覆满他的肩头与袖口,而血水则在衣襟间渗透开来。
而他站在那里,瘦削却笔直, 像一根在风中岿然不动的树干。那双眼睛幽深而疲惫,嘴角有一丝模糊不清的弧度, 既像是在微笑, 又像是在悲叹。
下一秒,诗人的前额绽开一朵闷热的、红褐色的花。
“这里不是你咏诗的地方。”南雪寻说。
他拔出来昼明烛腰间的手枪, 毫不犹豫地射爆了对方的脑门。
诗人身形摇晃,表情痛苦地捂着额头, 低声自语:“啊……所以我说我讨厌人类,他们就是这样玷污我的孩子们。”
风吹过破碎的教堂穹顶, 撩起他衣角。
汩汩不绝的血水经过他苍白的脸颊,润湿了他近乎透明、干裂的嘴唇。
现在不是副本进行中吗?诗人是怎么闯进来的?而且……昼明烛错愕地看向南雪寻:“你在做什么?”
南雪寻提着枪把, 脸上诡异地勾勒出一抹笑容。
“我不想让我们的婚礼受到影响。”他说, 声音还带着委屈, 和面上不掩恶意的神态形成鲜明对比:“我们的誓言还没有交换结束, 还没有交换戒指,后边还有很多漂亮的小块彩纸会从天而降, 我还想看你穿更漂亮的衣服。”
昼明烛僵住了, 眼睛一点点睁大。
“你……”你为什么知道后边的流程?
他快速翻开誓词卡后边的几页, 没有任何有关流程的内容。他发现他的誓词比预想的还要长——
今天我选择你作为我的伴侣。我承诺尊重你、支持你, 与你分享欢笑与泪水。无论未来如何, 我将始终站在你身边。从今以后, 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死亡将我们……不, 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这都写的什么啊。
“南雪寻。”昼明烛压着嗓音唤他:“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接下来的流程?这场婚礼,是……你编的吗?”
南雪寻凝视着他,唇边那抹浅浅的笑容仍未消散。他的笑意从来不会触及眼底,瞳孔漆黑如洞。
他抬起枪口,指向前方。
诗人依旧立在那里。额心炸开的血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如同在手指下迅速复写的稿纸。
“南雪寻。我从来没有料想过你会变得如此喜欢人类,这让我感到恶心。”
他的声音带着森冷的寒意,从齿缝间缓缓溢出。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厌恶——像是画家看到自己画布上多出一道画蛇添足的涂抹,作家看见笔下角色开始违抗剧本的安排。
昼明烛问:“你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人类?”
“嗯?你问我为什么?”
诗人笑着,动作缓慢地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指尖掠过脸颊的同时,那层存在于表象的神圣感终于剥落,露出隐藏在其下的厌世与疲倦。
“你们贪婪、软弱、自欺、虚伪……把毁灭美化为命运的选择,在地球上大肆发起战争,互相背叛。用热爱做幌子掩盖本能的掠夺,稍微施加一点甜头……”
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微小的缝隙,眼底浮现反感:“就会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狼狗,迫不及待扑向主人递来的剩骨。”
神明是更高维度的观察者,他目睹过无数文明因人类内在的丑恶而自我毁灭,他看到的是人类历史中的自相残杀、欲望丛生、虚假伪善、对自然的破坏。
不得不承认,人类是有缺陷的物种,必须被试炼、过滤。
作为造物主,他的审美偏好是秩序、恒定、无冲突,对人类情感、混乱、悖论本能厌恶。而南雪寻,原本正是最符合他美学标准的造物——在没有出现意外之前。
“多有趣啊,看你们人类为了追求成神自相残杀丑态百露,明明是卑贱的生物却渴望成为神明。成神?第五层?都是骗局。”
诗人忽然笑了:“知道为什么你们这一路上没有见过从第五层跌落下来的入梦者吗?因为根本就没有第五层。没有人能够成神,如果硬要说的话,我才是唯一的神明。”
骗局?
教堂里一瞬间鸦雀无声,唯有穹顶的彩绘玻璃在风口颤动,投下扭曲的光斑。
那些原本陪同观礼、怀揣“登上第五层”执念而来的入梦者,散落在长椅与侧廊之间的近百个人,齐刷刷地僵住了,像被无形手掌攫住了咽喉。
他们之中,有人曾在下层副本里牺牲同伴、硬生生踩着尸体活到现在;也有人为了拯救早已逝去的同伴,把“成神”当作唯一能实现复活的路径,一路将信念燃烧至今,不敢有一刻松懈。
诗人那句“根本就没有第五层”像根钢钉,钉穿他们的信念。
长椅最前排,一个戴着眼罩的少年率先失声,嘴里发出濒临窒息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