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警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手铐已经被撬开了。
一出审讯室,苏琐秋便迫不及待地悄声发问道:“真行。你知道多少事情, 快点告诉我?这起案件和梦境世界有关系吧?这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
“谢谢你。我本来以为我会被南雪寻劫走的。”昼明烛语调轻缓, 对比苏琐秋的急迫,他要淡然许多:“不过你来得刚好, 我确实有点……坐腻了。”
苏琐秋轻哼一声,脚步声踩在走廊上铿锵作响。
“别那么着急嘛, 这里确实不是真实世界,我们随时有可能坠到下一层梦境去。”
昼明烛左顾右盼, 许久未见到这里的环境,似是还有点怀念, 四处浏览着, 跳跃的目光最终停在一旁苏琐秋的脸上。
“最后再好好感受一下这个世界吧, 毕竟是我们生存了这么久的‘真实’呢。”说完, 他又笑了一声:“为什么你不是兔子耳朵是狐狸耳朵?”
苏琐秋下意识摸了摸脑袋上的耳朵,而后有点恼道:“这种事情不重要吧?我们得考虑一下之后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啊……昼明烛问她:“你在这里有家人吗, 或者是其他重要的亲友?”
苏琐秋耸肩:“没有, 他们很久之前就去世了。”
“好吧, 抱歉。”昼明烛说。
“没事, 长期以来我都深深地厌恶着他们, 哪怕他们已经死了很久, 我仍旧不期待他们起死回生。”苏琐秋无所谓道。
昼明烛说:“那太好了,我本来还想问你需不需要去找他们说点临别的矫情话呢。”
苏琐秋白了这个罪犯一眼,她从见到这人第一眼起就感觉自己和他相性不好。
昼明烛似乎察觉到她的耐心告罄, 放缓了脚步,不疾不徐地在这条长长的廊道上磨蹭着,终于肯开始解释道:
“这里是第零层,你可以把这里称作初始之梦。我们在这层世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因此我们都把这里当作真实世界了。但很遗憾,我们马上就要醒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从真实的世界来到这里时,记忆已经遭到了篡改。而我在糖果小镇接触了某种恢复记忆的媒介,阴差阳错地把封存的记忆捡了回来。你不必怀疑我话里的真实性,事到如今,我没必要骗你,过不了多久你自己就会亲眼见证真相。”
昼明烛看了看手心,上边仿佛还残留着洗不干净的血迹。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们一定还活着,在真实的世界里进行着日复一日的学习和工作,平凡却珍贵。
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后,会好的。
苏琐秋低着头,眼神暗沉,还在思考昼明烛说的话。
昼明烛叫她:“警官小姐,能给我行个方便吗?我想去找南雪寻。”
“你知道他在哪?”苏琐秋的脑海中闪过那个神出鬼没、难以揣摩的家伙。他们两个在这层世界里应当是不相识的。
“大概能猜到。他在边缘区,e区,一个很冷的地方。”
苏琐秋只考虑了两秒钟,便开口道:“放你走可以,但我要跟你一起走。”
哪怕早已得知这个世界是假的,她凭借一己之力放走犯人这种事情也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一旦做了这件事,她就没有了后路,不可能再留在局里了。
“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昼明烛的声音无比真切。
苏琐秋听到他这种声线,眉心一跳,浑身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
南雪寻坐在一颗树上。
高高的树枝被积雪压弯,银白色的光辉顺着枝干蜿蜒而下。他双腿自然垂下,脚尖轻点着空中,眼眸沉静如墨。
放眼望去,整片森林白雪皑皑,松针上结着细密冰晶,树干漆黑、笔挺,间或有几只渡鸦掠过,留下断断续续的轻微翅音。
远处的雪雾间隐约浮现出一座木屋的轮廓,它孤零零地伫立在空地上,屋檐厚雪下垂,门前风吹得木板吱呀作响。
而更远一点,在更深一层雪林之后,是一座半掩在雾气中的研究所建筑。
混凝土结构在白茫茫中格外突兀,金属围栏锈迹斑斑,塔楼上闪着微弱的红灯。
这是承载了他的人生绝大部分记忆的地方。
南雪寻低头,雪落在他的发尖、肩头,迅速融化。他跳下树,落地时几乎没有声响,像一团雪影悄然滑入林间。
林间没有明显路径,雪没至膝,脚印一旦落下,很快就被新雪吞没。
他朝着远处的小木屋走去,身影在雪林间穿行,渐渐被风雪掩盖。
他本来以为自己又要忍耐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才能等到那个人。
然而那一抹熟悉的少年身影,正正好好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南雪寻!”
昼明烛在朝他招手,眉眼间透出鲜活的情绪,整个人一如既往的活力四射。
他旁边还有个人,南雪寻短暂想了一下,没想起来,遂抛之脑后,快速移动至研究所门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原本在这层梦境里时,便位于此处进行调查,然而南雪寻知道昼明烛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昼明烛说:“诗人带我过来的。”
他的耳朵又长长了许多,懒洋洋地垂在后边,沾了细碎的雪水。
苏琐秋惊愕道:“我从来不知道边缘区还有这种地方。”
“进去看看?”昼明烛提议道。
另外俩人都没有异议。
昼明烛率先走到门前,手搭在金属门上。他试图推开,但门纹丝不动。他换了只手,拉门把,也没有反应。
“锁住了。”他低声说:“但没有实体锁,是从内部封闭的。”
苏琐秋也上前检查,手指在门板与框之间摸索,最终摇头:“没有机械缝隙,也不像是电子门。”
“权限门。”南雪寻言简意赅,目光落在门缝间那条几不可察的光缝上:“不是给外来者预留的入口。”
他有出逃经验,向后退了半步,眼神冷静地注视着前方,接着抬起右臂,下一秒就要将这扇门从正中劈开。
下一刻,就在他即将发力时——
“别动手。”
一个声音从门后传来。
是一种久未听闻的男声,略带疲惫,但清晰沉稳,带着不容抗拒的权威。
门在他们面前“嗡”的一声轻响,随即徐徐开启,一道亮白光线从室内散出,如同自另一个世界泻出。
那人站在门内。
白色实验服,微乱的黑发,眼神深邃。面容和记忆中如出一辙,昼明烛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他的父亲。
他是这座研究所的所长,亦是昼明烛过往记忆中,早已在现实中消失的存在。
“你们终于来了。”
昼明烛怔在原地,耳朵在寒风中轻轻抖了一下。
他张了张口,却一时没说出话来。
他想起来时诗人跟他说过的话。
“这个蠢笨的人类以为自己有了部分神的力量,把自己的意图当作神的指示,试图创造出完全的神明。他所做的一切行为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这反而让我更加作呕。”
诗人利用了他,借助他对神明力量的渴望,高高在上地引导他犯下了一切罪恶。
他告诉昼明烛,在真正的现实世界里,他的父亲根本不是什么研究所所长,只不过是一个终年躺在病床上难以自理的植物人。
而他入侵了这个男人的意志,赋予他力量,纵容他创造出自己满意的虚假世界,然后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他同样修改了男人的记忆。
对方忘记了现实,错把眼前的生活当作真实,投入研究所的工作当中,试图寻找制造神明的方法。
而入梦计划,不过是他在虚假的世界里进行的虚假实验。
“他从来都没有成功过。他的研究中所取得的一切进展与成就都不过是在我的纵容下所实现的。”诗人嗤笑着:“南雪寻是我的造物,梦境世界也是我的造物,是我精心设计的“人性培养皿”,而他不过是我用作观察的傀儡,永远被困在自己贪念织成的空壳里。”
研究所外。
昼明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眼中透露出的神情无疑告诉自己,这个男人同样想起了一切。
“明烛,014。”他唤了两人的名字,苦笑一声。
昼明烛的心底忽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快,他啧了一声,事到如今,这个人还要再说什么?
“我知道我做了许多错事,我被他诱导,被他利用,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明烛,你知道吗?有机会成为第一个目睹‘神迹’的人,我很感激。他潜入我的意识,让生不如死的我窥见神的力量,为我构筑足以逃离病痛的梦境。”
他抬眼,眸光微动:“可惜我并不满足于奇迹。我想创造神明,甚至……掌控神明。还妄图用一场实验把他当做囚徒,套上枷锁——”
“我来见你不是听你絮絮叨叨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的。”昼明烛不耐地按了按颈椎:“这里要崩塌了,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