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明烛罕见地没有抢先开口说话。
“你要醒来吗?”南雪寻问。
昼明烛仍旧沉默着。醒来意味着他要失去南雪寻。但不醒来他永远都无法回到真实世界见到熟悉的家人。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几个人都将目光投向昼明烛,他们看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失去了所有神采,表情空白,像是雪夜里被橡皮擦硬生生擦去的一块。
他预料到自己迟早要做出决定,然而却选择同南雪寻一起将这个迟早会爆炸的引雷暂时压下,事到如今不得不面对决策——
他……
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
昼明烛用尽了全部勇气,艰难地开口问道:“我……我的家人,朋友……母亲、妹妹、外婆、他们都还好好活着,对吧?”
诗人给出了肯定的回复。
昼明烛想起他妹捧着游戏机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拽样,又想起每天早上出去健身的外婆,梳妆台前一边夹着手机处理工作一边打理短发的母亲。
这些温馨的画面于他而言都太过遥远,恍若隔世。
现实世界里不会有制造绝望的生存游戏、放大欲望的人性斗争,不用每日面临死亡威胁,精神紧绷。
他当然想要回去,他能做出的选择也只有回去。最后一层梦境崩解,他压根不知道南雪寻和诗人最后会去哪里,作为普通人类的他也不能做到任何事情。
于情于理,他都该回去。他并非情绪化的人,知道如何做出最合理最适时的决策,其实归根结底,他完全不需要犹豫。
“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诗人说。
南雪寻收起了已经养成习惯的小动作,他没有去玩弄昼明烛的手指,也没有勾搭对方的衣摆,倚靠在冰凉的舱壁旁,无机质的眸底不掺情感。
他抬眸看向对方,连名带姓地唤道:“昼明烛。”
“啊……南雪寻,之前的事情,我答应你。”昼明烛的眉睫颤了颤,忽露出一口白牙,颇具信念感地说道:“不知道你的话还作不作数,总而言之我答应了,我做你的恋人。”
嗯……?
南雪寻怔了下,昼明烛的思绪太乱,他一时难以捕捉到昼明烛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在说什么?答应?在这种时候?
哪怕是对世间一切都持一套自己的理解体系的南雪寻,此时也充满了茫然。
诗人捏了捏山根,又把手移到耳朵上,似乎想屏蔽自己的听力。
昼明烛定定地望着南雪寻,耳根不易察觉地染上了玫瑰色的色泽:“如果你之前说的话已经不算数了的话,那就由我再来发出请求,南雪寻,我想做你的男朋友,可以吗?”
“等等等等,现在不是该决定回不回去的问题吗?”苏琐秋脑子里同样充满了问号。
在场的几个人都被昼明烛跳脱的思维给整懵了。
“我已经做出决定了。”昼明烛说:“无论他答不答应我,我都会陪在他身边。”
南雪寻离不开他,南雪寻需要他。
同等的,他的人生里也不能失去南雪寻,哪怕在那之前他们共同度过的日子,一起经历的回忆都是大梦一场。
南雪寻我会让你感受到世间一切的爱,亲友之间的爱、恋人之间的爱,珍重的爱、黏腻的爱、密不可分的爱意。
第101章
南雪寻用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回望着他, 不带感情时的视线更像是在审视。
“昼明烛,我讨厌骗子。”他面无表情地说。貌似无害的外表在此时显得分外冷淡,如同没有生机的人偶。
他推开了身后的舱门, 一念一转间,外界的暴风雪消失不见, 换做了一片被撕裂的虚境, 深黑、空无,映不出任何色彩, 犹如南雪寻的眸子。
苏琐秋还来不及为昼明烛的选择错愕,就被南雪寻的举动吓了一跳。
他将毫无防备的昼明烛推了出去, 昼明烛转身的动作刚做了一半,便在那片深渊中身影消逝。
昼明烛总是欺骗他, 他讨厌这样的昼明烛。所以,昼明烛, 回你原本的世界吧。
……
七日月站在金碧辉煌的建筑顶层, 夕阳如火, 浓烈到荒诞, 风吹过他尚未整理好的外套,勾勒出的身体轮廓线条优渥却冷清 。
“都疯了。”他喃喃低语, 脸上没有愤怒, 只有逐渐扩散的空洞感。脑海中却浮现起越来越多不该属于他的记忆。
记忆里的人, 经历, 情感……都像碎片般拼贴而成, 太过真实, 却又太不完整。
羊毛卷冲上天台时,正好撞见七日月从边缘处坐下,垂落了双腿。
“七日月?你没事吧?”她走近几步, 出于长久以来作为入梦者的警惕心,快速打量四周。
七日月却在发笑。他缓慢转过头,那双眼里终于没有了阴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白了真相的平静疯意。
“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这个世界。”七日月伸手指向天空,又指向脚下,像在讲述一个没人愿意相信的事实:“这一切都是梦境。”
他们遭遇的不幸、凌辱、绝望,背负的沉重旧事,一切不过是出于创造他们的筑梦师的恶意,他们只是神明手下被操纵着的玩偶。
羊毛卷脸色骤变。
“我们全是假的。”七日月继续道,他已经接受了全部真相:“我、你、他……还有那个整天坐在高塔里发号施令的总统,我们没有一个是真正存在过的。”
风停了,夕阳落下。
接着是一道踢门声,咚地一声震响打破走廊沉寂。
总统室的门,被七日月带人撞开了。
“你疯了?”总统猛地站起,试图唤来安保部的人员,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七日月,一步步逼近,身后跟着脸色沉着的羊毛卷、火爆脾气的莫西干头、甚至还有一脸木然的圆眼镜拼命三郎。
七日月挥手就给了总统一拳。
“你疯了?!”总统怒吼,踉跄后退:“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这个小鬼,什么时候敢反抗他了?
“我当然知道。”七日月将他摁在地上,冰冷地注视他那副高高在上的面孔。
他的语气沉稳阴冷:“你是假的。我是假的。”
总统张口,似要反驳。
“这是梦境世界,是某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造出来的笼子。”七日月的手抖了一下,却又狠狠砸下一拳:“既然我们都只是梦里诞生的玩偶,那我为什么要忌惮你那些赛博权利?”
总统嘴角流血,眼神却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傲慢:“那又怎么样?在这里我就是能够压制你的存在。”
七日月低头,靠近他耳边。
“这场梦,早就该醒了。”
身后的莫西干头一脚踹翻总统的办公桌,怒道:“你把七日月丢给那群权贵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刻?”
羊毛卷拎着一根金属棍咧嘴冷笑:“你们的秩序、法律、等级,在梦醒前一刻,都不值一提。”
“所以你们就想叛乱?”总统冷笑,眼神里闪着最后的威胁:“你们不过是一群垃圾——”
“对。”七日月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襟,语气近乎温柔:“可即便是垃圾,在梦里痛过的人,也值得为自己站一次。”
远处,梦境世界开始震颤,世界的边缘在燃烧,在被黑暗的虚境吞噬,一层层虚假的景物正在剥落。
他转身,留下满地碎裂的瓷片,身形纤细,像是冬夜冰封的纸灯,外壳精致,内里却早已熄灭,唯独眸底还亮着一线诡异的幽光。
……
清晨六点半,厨房里飘来煎蛋的香味。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木质餐桌上。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电视里还放着一档没什么人看的早间新闻,声音开得很低,主持人一本正经地念着天气预报。
昼明烛坐在餐桌边,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乱糟糟地披在额前。他盯着牛奶发呆,像是还没从梦里完全醒过来。
厨房里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他的母亲昼君从二楼走下来,一身利落的衬衫外套,手腕还戴着刚刚喷过香水的表,整个人像是比闹钟还准时的时钟人。
“你头发怎么回事?”她站住脚,眉头紧蹙。
昼明烛回过神,下意识摸了摸头发。
“啊,对了。”他有点慢半拍地说:“……我昨晚做了个特别长的梦。”
“不是我问你梦,我是问你头发——白的。”昼君的语气像在处理一个突发状况:“你是染的?昨晚几点睡的?几点偷跑出去的?”
“没染。”昼明烛咬了口吐司,像在回味梦里那句还没说出口的话。
“可能是……梦里过得太久了吧。”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奇怪的诚恳,像是刚从什么遥远的地方回来的旅人,从心理层面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
昼君一时没接话,表情也从刚开始的审视变成了好奇。她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的发根,又蹲下身看了眼他眼下的黑眼圈,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