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沅之将那份战报粗略浏览几遍。
“凫族是来帮忙不假,但都是奔着你崔沅之来的,倘若没有你,他们还会愿意帮助大卫吗?这些妖怪在北疆攻击朝廷的军队,还伤了不少平民百姓,若是衔山君知晓,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崔沅之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沉沉吐出一口气:“对不起,他们天性如此,行事乖张,我会和族长说明,让他多加管理。”
“不,”雪昼从他手里取回自己的卷轴,“现在立刻让他们退出大卫,永远不许再来。”
“为什么?”
崔沅之不解:“雪昼,你没见过那些阴兵到底有多少,仅凭我们这些修士根本打不过,现在不是你们歧视这些异族的时候,我们需要他们!”
雪昼闭了闭眼:“此次讨伐是为了保护大卫子民,可仗还没打就有这么多人枉死在妖族手下,这难道不是本末倒置?”那些人死在鬼族手下和死在妖族手下有什么区别?
崔沅之否认:“不,他们的加入能让我们更快击退鬼族,若是大家联起手来,会让鹤渊投鼠忌器,对我们是有利的。”
随即他失望道:“雪昼,卫缙那种人族至上的思想根本就是错误的,大家本就没有什么尊贵卑劣之分,为了挽救更多人的性命,我们就要做出取舍,你不能只看眼下不顾以后,还有你别忘了,你也不是人族,在卫缙心中,他又能把你和那些妖族分得多清楚。”
雪昼太阳穴突突地跳。
“四年过去了,崔沅之,你怎么还是在做这种万不得已放弃他人生命的事。”
崔沅之沉默。
雪昼:“我不想和你吵架争辩,但凫族必须走,他们留在人间还不知道要扯出多少乱子,否则衔山君回来亲自处理此事,怕是要见血。”
也不知是哪句话突然碰触到了崔沅之的底线,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拦住雪昼的去路,双手猛地扶上他的肩。
“那你说怎么办?如果你是我,你又能做出多好的选择?我何曾不想保全所有人?但你看现在的我,我能做到吗!”
崔沅之指着自己胸口上的伤:“倘若我法力尚全,或许根本不用那些妖族帮忙,昨夜那场讨伐青蘅宗自己就可以打赢,但我现在失去一半法力,鬼族已经知晓我不能久战,极有可能趁火打劫,眼下除了这些妖族,我还能借谁的势对抗他们?难道要我弃城逃走,将满城的百姓丢给他们让他们肆意践踏?”
雪昼被他吼得惊呆在原地。
他方才压下去的火气又浮了上来,反驳道:“若真有难,你为何不肯向一重天道出实情服个软,难不成说自己分离出了一半恶魂会让整个一重天没有一个宗门愿意帮你不成?你宁可向那些妖兽求助都不愿意同我们道明情况,又凭什么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妖族和人族怎么可能在你心里占据一样的分量,难道人族也天生妖力、修炼一日千里吗?你明知道有些妖怪就是喜食人类,为了讨伐大获全胜,你甚至默许他们欺辱百姓,崔沅之,你的平等在哪里?我看不见。”
雪昼挥开他的手臂,道:“天授宗若遇此事,定然会聚集一重天各宗之力,竭尽全力围剿鬼族,绝对不会瞻前顾后,怕这怕那,仗还没打就先叫援兵,为了挽救人族伤害人族,简直和初衷背道而驰。”
崔沅之坚持自己的看法:“这是伤亡最小的法子,你不理解也没关系,我不会怪你,至于妖族那边我自会想办法约束,绝对不会让他们再犯类似的错误。”
雪昼取出卫缙的令牌,抬高声调:“这里是大卫,是皇帝委托我们助他清剿鬼族,现在皇室的命令是让这些妖族离开疆域,你没资格不听!”
气氛剑拔弩张。
崔沅之从来没和雪昼吵到如此激烈,胸膛起伏间,伤口开裂,鲜血浸湿绷带。
他捂住胸口,狐狸眼中一片怒火,态度也变得尖锐、不屑:“行啊,让他们都走,都滚,到时人手不够了不还是要靠我去四处找旁的异族帮忙,人族就是毫无修行天赋,对上鬼族能有几分胜算?没了这些异族襄助,你们天授宗难道能有什么好办法解决?怕不是和你们眼高于顶的皇室一样,带着莫名其妙的人族骄傲以卵击石吧?”
温润如玉的景云君居然能说出这种刺耳难听的话,还真是大开眼界。
但叫板都叫到天授宗门前了,雪昼想,说什么都不能被崔沅之的气势比下去。
“好,好,不就是应对之策吗?没有那些妖怪帮助,一重天一样可以战胜鬼族!”
他快步走到院中,随手拦住一个天授宗的弟子,快速吩咐道:“把祁徵和蕴和君等人都叫过来,就说我要代替衔山君同大家商讨退敌一事。”
崔沅之想上前拦住他们,但那小弟子见势不妙连忙跑去通风报信了。
“雪昼,我们为何不能安静下来好好说话?”他钳制住雪昼的手腕,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我从来没有不把人命当命,我们做的一切不还是为了守护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既然我们目标一致,就不该发生这种争吵,你被卫缙荼毒得太深了!”
雪昼蹙眉:“这和衔山君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跟着他,已经变得十分短视,”崔沅之苦口婆心地道,“倘若几年前没有那桩意外,你该是一直留在青蘅宗的,你会知道天下各族都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一起追寻天下大义,人与妖该是很和谐的、互相帮助的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保护自己的疆域直接和他们断绝来往。”
此时,雪昼才算听明白了,原来崔沅之并不想和他讨论这场仗要怎么打,他只是在抗辩天授宗对此事的态度。
不可否认,崔沅之说的这些话并非毫无道理,但人族在妖鬼面前实在太过渺小,这两族若是在大卫交战,损失最惨重的必定是人族。
雪昼对他所说的天下大义毫无兴趣,他只想跟随衔山君一起守护人间,处理这些烦恼的、琐碎的事。
崔沅之见他不答话,更是气上心头,口无遮拦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还觉得卫缙才是真正为人族着想的那一方?他其实就是伪善的小人,背地里做过不耻的事情还少吗?他甚至敢给你下契!”
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就有些后悔了。
但覆水难收,雪昼已经听到了,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雪昼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道:“你说什么?卫缙给我下契?”
“是,”崔沅之说,“我找他对峙之时,他也承认了,此事抵赖不得,你大可以求证。”
雪昼当即否认:“不会的,下了契,肯定会有契约的痕迹在,我身上并没有这样的印记。”
崔沅之:“那是因为他给你下的根本不是魂契,这种契约我从未见过,但据他所说,此契霸道得很,契约既成,就连寿命都被他掌握在手里,他死了,被契约控制的你怎可能独活?”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若不说得如此严重,雪昼怎么会真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很快,崔沅之就发现雪昼不对劲。
他看到少年面上露出惊讶,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惊喜的表情。
“你说的,都是真的?”
第108章
更准确的说, 那是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这是什么反应?
崔沅之眼皮跳了跳:“……你疯了?”
雪昼喃喃道:“衔山君他真的这么说?太好了,太好了。”
“——好在哪儿?雪昼,你究竟有没有听清楚我说了什么, 他给你下的可是心契,心契!”崔沅之崩溃地重复。
什么心契不心契的, 雪昼确实不知道, 也不了解。
但衔山君和崔沅之说的这些内容,他一点儿都不陌生。
在丁宅时, 裴经业向他转述了卫缙提及自己未婚妻的细节, 这契约、背叛一类的字眼,不正与崔沅之所说对得上吗?
倘若崔沅之和裴经业都没有说谎, 那雪昼现在就可以确定, 卫缙在丁郡守面前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其实暗指自己。
这真是意外之喜。
尽管衔山君从来没提此事,在藤族谷中也没能亲耳听到他口中那位心上人到底姓甚名谁, 雪昼明面上不说, 心里还是将这些小事记了下来,就等着来日成婚前再向卫缙确认。
他不敢细想, 生怕自己自作多情,只要衔山君没有亲自向他确认心意,雪昼便一直不敢声张。
其实好多细节都能表明衔山君心里有他,不是吗?
雪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前的玉吊坠。
他早就忘了崔沅之说的那些‘你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到底是真是假,也无心求证,倘若真是衔山君下了这样的契约,必定有他自己的道理,雪昼只需要服从便是。
他本来就无条件相信卫缙。
“我知道了,”雪昼这才想起回复崔沅之, 他的心情稍稍好转,说话时也多了一点点耐心,“但凫族伤人的事情天授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大战后朝廷借此发兵凫族,也完全在情理之中,这点希望你清楚,也请你到时不要偏帮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