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沅之急火攻心,在他面前焦虑地反复行走,语塞了好半晌,才气道:“雪昼,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他猛然转过身,将桌上那些瓶瓶罐罐全都挥到地上,碎瓷片四处迸裂飞溅,划过雪昼漂亮火红的衣角。
“……”见他一派狂怒,雪昼以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他,就好像他们第一次认识一样。
崔沅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是自己将他硬生生逼成这样了吗?
雪昼弯下腰,指尖去够那摔碎的药罐,平静地说:“这是徽玄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伤药,前线的弟子受了伤都不舍得用的,一听说景云君负伤严重,便全部将它们送了过来,你就是再不喜欢,也不该浪费。”
崔沅之嘴唇抖了抖,视线紧紧盯着他的指尖:“雪昼别碰!”
比他更快的是祁徵和裴经业一行人,他们快步走进来,将雪昼拦住道:“好了好了,这些东西既然掉在地上就不要再捡了,只是这两天用药紧俏些,再过两日天授的药就送来了。”
裴经业将他拽到身后,迟疑地问:“雪昼,你找我们有事?”
雪昼嗯了一声,将凫族在人间犯上作乱之事简单说了,随后道:“皇帝亲自承认此事,想来不会作假,我已派人亲自前去确认,想必很快会有答复。”
祁徵连忙将他带出崔沅之的房间,尝试说和道:“这件事确实是青蘅宗做得不对,但你可知在鬼族眼中,景云君是比大师兄更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毕竟四年前那场大战他一战成名,这么多年来也积攒了一些威名,只要他坐镇前方,我军士气定能大涨……现在好了,景云君法力大减又受了伤,鬼族那边定然会抓住这个机会不放。”
雪昼心中颇有微词,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带个人情绪的时候,便说:“不管崔沅之能在此次讨伐中使出多大的力,天授都不能因此失彼,让那些无辜之人平白丧命。”
裴经业认同,又担忧道:“战报上说河佛安昨夜下雨,有八万余阴兵出现在雨区之中,陛下和青蘅宗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万兵马,打起来十分吃力,若是到了七月半鬼门关大开,还不知师星移那边要有多少鬼兵,若是不靠那些妖族,只靠我们自己……有几分把握?”
祁徵嘀咕:“我们又不是对所有异族赶尽杀绝,君子族这样守规矩的也愿意参战,我们还能轰他们走不成?二师兄也不必说得这么绝对,再说了,他们也是得了好处的,战后清算不得一个个狮子大开口向大卫讨要资源?各取所需正好,谁也不欠谁,至于景云君欠他们的人情那也是青蘅宗自己的事。”
雪昼现在已经不想再思考要不要让这些妖族加入战场了,他适时转移话题:“七月半入侵大卫一事只是我在鹤渊桌案上见到的计划,并不能尽信,阴兵凭雨借道,七月半那天下不下雨都是未知,谁能保证大战一定就在那一天?”
他抬头望了眼黑沉沉的夜空,据晴雨录记载,这段时日会有一片雨带自河佛安郡缓缓北上,逐渐覆盖皇都以南整片腹地,就像今夜,空气中还能嗅到即将下雨的气息。
裴经业也跟着他抬头望天,安抚道:“过了今夜和明夜,大师兄和师尊便会缉拿神权宗宗主归案,有了师宗主身上的令牌,我们便可以让神权宗听命于天授,胜算也更大些,就快了。”
对,他说的不错,还有两天。
雪昼看着那片乌云将月亮遮住,说:“如果我是鹤渊,我会选择此时全军入侵,衔山君不在,崔沅之重伤,皇帝还没有回到皇都,现在正是人间最脆弱的时刻。”
他收回视线,正色道:“这两天夜里就由我来守城,天授要多安插些人手,我们要撑到衔山君带援兵回来。”
祁徵见他面色难掩忧愁,还想安慰几句,但雪昼匆忙离开了,快速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
祁徵目瞪口呆:“雪昼还真是个讨伐狂,大师兄不在,他居然完全不休息。”
裴经业没说话。
他只是突然有点认可大师兄这个未来的道侣……当然他亦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认不认可都左右不了大师兄的想法,只是这么一看,雪昼的确每个方面都照着大师兄的审美来的。
-
第二夜,平安。
但到了天亮的时辰,太阳被阴翳的云挡了个严严实实,天空依然十分暗沉。
雪昼站在城楼之上,远远便瞧见一个小侍模样的人纵马而来,马身上还趴着一个半死不活穿着官服带着官帽的男人。
依稀是个中年人,再仔细便看不清了。
那小侍骑马到城门前,亮出令牌,守卫当即一刻不耽误地将他二人领到雪昼面前。
见到大卫至宝,小侍规规矩矩带着那死了半截的官员跪下,雪昼拦住他们的动作:“有事不妨直说,可是陛下那边出事了?”
小侍指了指旁边的男人:“这位便是陛下派来的监正,怕耽误您和王爷办案,奴便着急了些,日夜兼程才护着监正大人来的。”
雪昼忙倒了杯水给监正服下,后者喝了水,苍白的面色微微好转。
他张开嘴道:“仙、仙师,天有异象,自皇都城郊至宫海,昨夜黄昏时都有了积云,看今天这样子,怕是要下一场大雨了!还望仙师早做准备,提防鬼族。”
果然,鹤渊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雪昼头疼欲裂,但朝廷和郡守府的人在前,他不能在这些凡人面前表现出一点儿惧怕犹豫之色。
他的视线越过监正,和正出现的崔沅之视线撞了个正着。
崔沅之披衣赶来,瞧上去还很虚弱,像个只会读书的文弱书生。
他静静看着雪昼,道:“我已听你的吩咐,连夜让宗门的人送凫族离开大卫,有我的人在,他们不敢胡乱夺人性命。”
雪昼这才笑了笑:“多谢了。”
崔沅之咳嗽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明珠一族不擅战,只有君子族在我们这边,如今我又大病一场,怕是今天这仗不好打。”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说的话,天上的云越来越浓,渺远的边际响起滚雷之声。
监正语速加快,当即道:“各位仙师,我们要尽快备战了,此次雨势范围如此之广,仅凭现在的排兵布阵,怕是不能全线对上那些鬼军,要是真等到下雨就什么都晚了!”
崔沅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雪昼,若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可以叫凫族在休介那里暂时停下,以备不时之需,休介那里人少,他们不会兴风作浪,再者,我也认识一些狼族的朋友,他们也可以……”
“——不,不用,”雪昼直接拒绝,态度突然坚决起来,“既然大战提前,那我们就提前开打,当务之急是要将那些鬼军聚集到一起。”
监正不赞成道:“仙师,这些阴兵只会借着雨云出现,那些云乃水汽所化,怎能是我们想动就动的?”
只见雪昼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
崔沅之看到那锦囊的模样,略微一怔,那是在丁宅时,他赠给雪昼的,里面装着的是——
两仪魇。
第109章
他隐隐约约能猜到雪昼想做什么, 一时失语,对此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一滴水落在崔沅之眉心间,冰冰凉凉, 倏然将他砸醒。
紧接着,急促的雨水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不过十数息的功夫便演变成瓢泼大雨, 天授宗和徽玄宗的修士们立刻鱼贯而出, 提剑在城中逡巡起来,检查着雨水流向的每个角落。
监正只觉身侧飘过一阵清风, 便听到雪昼匆忙丢下一句“照看好皇都来的人”便快速离开城楼之上, 消失在雨幕中。
很快,两个穿着天授宗校服的弟子将他带回屋内, 安抚道:“大人先在此处休息, 确定相安无事后,我们再行探讨后续的战术也不迟。”
监正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手腕微微颤抖。
他走到窗前, 望着城楼下被雨水打湿的条条街巷, 见乌云攒聚浓浓的黑雾,听到厚重的马蹄声。
水洼里浮出鬼脸轮廓, 黑雾源源不断渗出几列纵队,前排的兵卒像幽灵一般,残破的铠甲下空空荡荡;中列持锈戟,戟尖挑着蓝火灯,面具里透出的下颌骨隐约能看出白森森的颜色;压阵的鬼军扛旗,残破的幡布在雨中纹丝不动。
鬼军所到之处,横尸遍地,流血数里,那些在街上疾行着的, 还没来得及赶回家的普通百姓,纷纷被踏断脖子,死在军队脚下。
监正顿觉胆寒,他这才知道鬼军并非从某一个具体的方向袭来,而是四面八方。
只要有雨水的地方,就会有阴兵悄无声息地出现,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人间与炼狱,不过一场雨的距离。
而这些一重天的修士们,看上去已然身经百战,手起剑落便能将一支突然出现的小队悉数剿灭,正抓紧时间在鬼军手底下抢夺人命。
但这就不免有些手忙脚乱——阴兵突然出现的地点实在太过随机,有时身后突然一只鬼爪袭来,便能打个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