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俨,刚刚你……”
她欲说出口的话刚刚开了个头便被打断,他站在她身前,牢牢扣着她的背,她的腿被迫搭在他两侧,这样的姿势他吻她几乎是毫不费力。
“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周俨抚过她的发,低声说道,顿了顿,他又道:“好吧,我是在气你。”
他看着她,想到今日见到她时的情形,若是他晚来哪怕半刻钟,她此时便不能如现下这般执拗又故作冷淡地和他置气,那种带着木刺的刑板,他刚进军中也被舅舅打过,但是彼时舅舅是让下面的人轻罚了,他躺了半个月又能上战场了,她今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周俨眼底掠过寒意,若是她今日挨上一下,说不得下半辈子都再难下地行走了……想到这里,他那股从未消退的怒火又翻腾上来。
“琬琬,你想过若今日我不在,你现下会如何?”他迫她朝自己看过来,沉声问。
“若我不能离开宫中,舅舅也会调兵的,秦映霜作为人证可以证明秦氏陷害之事属实,爹爹和我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义父说的让你这样做?”周俨冷笑,“那我一会便去问问义父,当年说我行事剑走偏锋,原来他所谓的正途是这样走的,我还真是做不到。”
祝琬听不得他这般说话,猛地一推他,从他臂下钻出来,跳下地面回过身看他,“和爹爹有什么关系!”
“是我蠢,是我自以为是,是我自作聪明,是我太想当然,和爹爹有什么关系,你不就是想说这个,板着脸在这跟我装模作样,不就是想数落我吗?”
“小时候你也没少说过,现在怎么反倒还绕弯子了?”
她说完便走,周俨立时追上来,握着她手腕,“这是你自己说的。”
“你就是这样想的。”
“是,我不否认。”
“但是我不是为了这个生气。”
“琬琬,你宁可挨那些人的二十刑杖,也要让那人……我是说皇帝,也要让他当着天下人的面下旨恢复你父亲的清白,治罪秦氏一党,难道对你来说,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头比你的生命、你的健康更重要?”
若对她、对义父而言,活着不重要,生命不重要,那些个什么忠信节义都比性命重要,那他呢?
他从前是败将,如今是叛军,不管是否有什么真相隐匿其间,这个本质的东西永远不会变,不仅如此,他今日险些就要杀了那个人,杀了皇帝,当着她的面。
周俨下意识的就想要握紧些什么,可她不让他牵着,他抬起的手复又垂下,慢慢搭上那柄跟了他很多年的短刀刀鞘上,摸着熟悉的纹路,他心下稍安。
周俨抬眼看着她,她眸中闪烁的是什么?
那些美好高洁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义父教过他,舅舅教过他,可他从来没有学会过。
她心中,究竟是怎样看待他的。
今日他本来是要杀了那个人的,可动杀念的时候,他脑海中忽然显出她看他的眼神,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她那么狼狈,可是她看他时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那么明亮,那么欣喜,带着泪光,他珍视那样的目光。
他甚至是贪恋她那样看他。
杀了那个人太容易了,那不过是个酒囊饭袋,可那人是他的生身父亲,若有朝一日,她知道他不仅是犯上作乱的叛党,他还是个手刃生父的无君无父之辈,她又会怎样看待他。
念头一起,他的刀便不听使唤了,哪怕他心底疯狂叫嚣着“杀了他”的念头,可手中的刀好似重有千钧,再也挥不下去了。
不出所料地,他听到她的回答。
“活着是很重要,可是总有些东西,对我来说是比活着更重要的。”
清凌凌的声音,在夜色下听着透出一股寒意,听得周俨一颗心直直往下坠。
他感觉到一阵心慌,但是他不动声色,面上半点未显出,只是停顿了片刻,开口时他声音也是冷的。
“看来今日是我多事。”
他站在原地,和她静静对视,后怕和恼火这会全都散去了。
她想要追求那些东西,他只想要她好好活着,这二者似乎也并不矛盾,头一遭他心里感到庆幸,他与她之间,终归不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抛开他爱她这件事,他还是可以退到她兄长的身份里。
爱与爱之间有什么区别呢,便是他化作一抔灰烬,他的灰烬也还是爱她。
他慢慢地点点头,好像把自己说服了,于是他看着她道:“很晚了,回去休息吧。”
祝琬觉察到他的目光一瞬间变了,后知后觉地,她想到自己方才的话似乎是刺伤他了,她轻轻抿了下嘴唇。她不是来和他吵架的,可就像小时候的每一次一样,和他一起的时候,总是会被他勾得肝*火大动。
她朝他走近些,环住他腰身,头贴上他的肩,声音也软下来,在他前襟的位置蹭了蹭,“好了周俨,你给我道个歉好不好。”
她身上的暖意隔着衣物传到他心尖,他的手臂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在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抱她的时候,便已经揽住她的腰。
给她道个歉,凭什么呢,他又没做错什么,周俨圈紧她,低头贴贴她额发。
对上她看过来的一双眼,他低声说道。
“对不起,是我不好。”
祝琬已经想好他拒绝后的说辞了,但没想到这么顺利,她仰着头茫然地眨了眨眼,而后她踮脚亲亲他嘴唇,继续道:
“那,你错哪了?”
她有点难为人。
周俨想着,想了很久,想在相府的那些年里,她的欢笑和眼泪,想死里逃生后和她相逢的种种,他错哪了呢?
最后他拍拍她的背,又抚过她长发。
“不该惹你不开心。”
这个算,他确实以前总是故意招惹她,从小到大都有过,她亲亲他。
她的唇凉凉的,哪怕他吻过她不止一次,此时此刻周俨仍然感觉呼吸有点迟滞,他想了想又道:
“不该让你掉眼泪……”那冰冰凉凉的触感又落到他唇边。
“不该凶你,不该用假身份骗你,不该欺负你……”
他一句接一句,她便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踮脚亲吻他。
她在哄他。
后知后觉地,这个认知钻进他的脑海,占满他的全部思想,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他的脸红了,哪怕是夜色下也无从藏匿,尽数被她收在眼底。
到最后他只是安静的抱着她,安静的看着她,祝琬微微歪了下头,“还要吗?”
“……”他轻轻点点头,祝琬搂上他的脖颈,像他对她一样地探索他。
平复呼吸的间隙,她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方才他难耐又渴求的叹息犹在耳侧,她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情动。
她一起长大的义兄,萍水相逢的陈毓,都是他,都是眼前的这个人,阔别月余,原来她心里对他有这样多的想念。
今日见到他后莫名梗在心口的别扭好像在这一刻散去了,又好像没有,此时此刻她心头泛起的思念比这些日子加起来还要汹涌,她很想亲口告诉他,这些日子以来,她其实从未有一刻是不想念他的,只是她不敢去想。
可是……她今晚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就这么浮上心头。
“周俨,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她委婉问道。
今天的局势,她看得清楚,那个位置不会有别人了。可是,就算他是她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她也绝对不会为了他把自己困在宫中的。
“本来今日就该回去的,但是太晚了,你睡着的时候,我派人回相府通报了,今夜你在这边歇一夜,明日我们一起回去。”他看着她说道。
祝琬张了张嘴,没再多说,她点点头,拍拍他手臂,“那,你抱我进去。”
她眉眼弯弯的,狡黠的好像某种小动物,“你也知道,我的脚崴到了。”
周俨低低地笑。
被跑起来时,祝琬姿态放松地靠进他怀中,他一路走到室内,朝着入寝的床榻看了眼,脚步微微顿了顿,而后转去另一侧的罗汉榻,祝琬看他将自己放下,又道:“我要沐浴,你可以帮我烧点热水吗?”
他垂眸看她一眼,似乎在辨认她的神情,她神色中甚至有一丝请求的样子,瞧着诚恳极了,他拒绝不了这样的她,几乎是认命似的,周俨走出房间去烧水。
祝琬在房间内沐浴,周俨在窗外的檐下守着,她知道他没走,于是她喊他的名字,“周俨,你在吗?”
隔着缭绕的热气,她看见窗上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他敲敲她的窗,低低地回应她,“嗯。”
她心中安定了些,洗沐好后,她穿好寝衣坐到旁边的榻上,转头望着窗外,有点想让他也沐浴一下。
于是她敲敲窗棂,“你进来一下。”
他进来的时候都没看她,走过来时脚下顿了顿,而后将房间内的浴桶提了出去,祝琬看着他,在他走出房间前又道:“放回去后你还得回来一下,我还有事要你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