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伫立原地,将她看着,她便拨亮烛芯,大方任他细瞧。
“二十二了。”李渊转回目光,倏尔感慨,“岁月不饶人,女儿大了,阿耶也老了。”
“我以为阿耶忘记我的年纪了。您记性真好。”李惜愿唇往两旁咧开。
李渊笑了:“阿耶岂会忘了儿女的年纪。”
空气忽然静止了一刹。
“不提了。”他抬头望她,指腹滑过她莹白的肌肤,问道,“在你舅父那儿,可还快乐?”
李惜愿点点头:“舅父舅母待我都很好,益州的风土也与长安不同,女儿在那儿长了许多见识,感谢阿耶能予我这个机会。”
她时常会感激李渊与常人父母不同的开明,正是他拔于凡俗的眼界,让她能接触到更旷远的天空,琳琅的风物充实了还是幼童时少女的回忆。
“快乐便好,阿耶只望你能顺遂平安。”李渊道。
他思及一事,微顿了顿,慢慢问她:“听你母亲言,阿盈答应了长孙辅机的求娶?”
她嘿嘿一笑:“是哇。”
李渊笑容忽而落寞,道:“阿耶还思着……至少能有一人陪在阿耶身边,不想你也走了。*”
她立即改口:“那我不嫁了,我就一辈子随在阿耶身边,让你躲也躲不掉。”
李渊无奈笑了:“傻阿盈,阿耶岂会不期冀女儿如意。将你托付与辅机,阿耶很放心,辅机行事稳重,胸有远志,能心仪我的女儿,更是好眼光。”
语未竟,李惜愿倏忽张臂抱住他。
来自小辈的情感炽诚浓烈,老者一时难以适应,他不自在地偏了偏身躯,提起唇角:“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无拘无束。”
“阿耶,女儿爱你。”她脱开手臂,微微撤开身子,澄澈瞳眸紧盯他后缩的视线。
他一愣:“你不怪阿耶?”
“我为何会怪阿耶?”李惜愿疑惑。
“阿耶犯过那么多糊涂,阿盈不怨么?”
李惜愿摇头:“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亲爱的阿耶,这一点未曾变过。”
他不禁微笑:“除了阿盈,还有孰人愿意来哄阿耶高兴。”
“我说的是实话。”李惜愿肃色,将手伸出袖中,掏出一本画册,递予李渊,“阿耶瞧,你送我的礼物,我一直保留着,只怕连你也忘了。”
李渊借灯看去,那本画册他记得,只是未料她这般活泼好动的性子,竟能将小时之物保留至今。
“阿耶还记得么,你希望我好好学画画。”李惜愿捏着画册一角,“我可以骄傲地告诉阿耶,我的画技已经能为阿耶作出一幅满意的肖像了。”
“那改日请阿盈为我作一幅画?”李渊笑问。
“不。”李惜愿拿起画笔,搬来小凳,“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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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九年八月,李渊下诏,正式禅位于太子李世民,退任太上皇。
朝野上下,长安内外,俱是一派万物勃发,四野茁竞的新气象,坊间民众无不欢欣鼓舞,期待着这位年轻的新皇领着他的臣子,展开一番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
而李惜愿沉浸于吐火罗文的摧残之中,为了兑现对哥哥的承诺,她整日泡在文学馆内,在各位学士的指导与教诲之下,进步神速,足令李二郎也讶愕不已。
“小六向谁学的?”
“敬宗。”
“许敬宗?”李二郎大为吃惊,“辅机不是素来不喜敬宗?”
“学习而已,三人行必有我师,都是给你干活,再不喜欢还不是得一块共事。”李惜愿谴责视他。
李二郎一哂:“与我有甚干系,不过是怕某人不乐意。”
出他意料,长孙无忌并未抱以反对态度,因李惜愿偷偷背着他请教许敬宗,他对此一无所知。
而许敬宗也乐得享受当老师的感觉,每回必不厌其烦予以点拨,促成了李小六短时间内的突飞猛进。
这般美妙的生活过去三月,李惜愿不是学习,便是写字绘画,过的何止飘飘欲仙的悠哉日子。
直至一日,受托远赴钱塘找寻王羲之《兰亭集序》真迹的褚遂良寄来了一封信。
她拆信阅读,信中称他虽未能取得李二郎心心念念的《兰亭集序》,却在江南发现了许多古人石刻,如获至宝,待他一一拓下,便会带回长安。
李惜愿攥着信,眼珠一转,盘算出一个新的主意。
“虞老师要回钱塘,我打算陪他一起去。”
“你此去待多久?”长孙无忌问她。
李惜愿想了想:“最多三月,这次很快便回来了。”
虞世南自觉年迈力衰,恐日后再无机会返回故土,是故向李二郎请辞官职,于人生最后时刻归乡一探,以安此心。
“你很想去么?”
“想。”李惜愿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要陪陪老师,他一人会寂寞的。”
可他也会寂寞。
固然不愿她陪同,他亦不好做自私之人,长孙无忌咽回话音,佯作大方地视她收拾行装,翌日动身。
一去便是一旬。
她仿佛在江南便遗忘了长安,连片纸也不曾寄回,幸而此时新朝初创,长孙无忌身为吏部尚书,执掌百官擢黜升贬事宜,成篇累牍的案卷暂时令他无暇落寞,纵心里稍微牵挂,也未尝责怪李小六的乐不思蜀。
他正伏案理事,忽听门外掌事恭敬一声:“陛下。”
“辅机!”
长孙无忌抬首,视李二郎径直踏入,眉目欣然,将手中一物与他分享:“过来瞧瞧我新得的书圣拓本。”
与亲近的臣子与挚友在一起时,他往往称我而非朕。
目光投落,书圣之笔果然不凡。
“难得罢?”李世民喜悦道,“此乃遂良寄回的珍品,我如今难以亲临外地,多亏了遂良,才有机缘目睹书圣遗迹。”
长孙无忌颔首,道:“此拓本从何处拓来?”
“钱塘。”
“遂良与虞公同行么?”他问。
李世民却困惑了。
“世南在钱塘?”李二郎咝一声,抚抚颌,“我记得,世南家乡不是余姚?”
话音刚落,长孙无忌深吸一息,面色骤然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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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江南梅枝簇放,清香满溢,乌篷船来往江面,远处青山黛瓦,袅袅炊烟。
南朝的古迹仍留于草木林中,昔日华屋如今只余一道颓圮墙面,墙后石碑前,却趴着一男一女的身影。
“你小心些,莫把字敲坏了。”女的低声提醒。
男的则道:“不使力如何捶拓入纸?不消六娘叮嘱,遂良拓过不下百座碑文,经验想是比六娘丰富,六娘若有心想学,做个看客便是。”
啧啧,他竟然嘲讽她。
李惜愿皱皱眉。
倏尔,余光里似乎掠过一人背影。
李惜愿瞳孔忽圆,冷汗直冒,仿佛瞧见了甚么可怕之物,咻一声,拉过他便躲向石碑后。
第75章 第七十五话“倘上天容许,我们还要终……
“嘘——”
“甚么?”
李惜愿扒住石碑缝沿,伸出半颗脑袋往外张望,竖指作嘘:“小声,我好像看见辅机老师了。”
“我二人堂堂正正,为何需躲避?”褚遂良皱眉。
“辅机老师见了会误会的。”
视她紧张地东望西顾,褚遂良一时无言。
过半晌未有声息传来,李惜愿确信方才不过是一时看花眼,松缓口气,探出足步,自石碑后方踱回正面。
“褚老师,下一步是甚么?”适才已进行至上墨一步,对这门技术尚处于茫然,她诚心发问。
少女千里迢迢自长安赶赴而来,甫一抵达,便径自来驿馆寻他,一推门,褚遂良顿时惊愕不已。
问明原因,他才知少女所来不过是为亲眼欣赏碑文,顺便,借此名号偷偷游荡江南。
窥他立时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嘴唇一动,仿佛又要来教育她,李惜愿立即道:「褚老师看在我大老远跑过来的份上,教教我拓碑可好?」
习惯于她素来旺盛的精力与好奇心,褚遂良略忖一顷,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
她乐得学习新技艺,始终保持虚心态度,褚遂良教授得也愉快,他指点李惜愿将棉花包蘸墨,待拓纸七八成干,上下来回渐次密集捶打。
“初次上墨时,墨汁需干且浅,之后逐次加浓,以七成干为佳。”
凡拓碑文,需经四步骤,分别为粘纸、捶拓、上墨、揭纸,将宣纸粘贴碑面后,以棕刷适力敲打,方便使文字凹入。
李惜愿遵照教诲,一步一步依循程序,褚遂良书僮亦从旁耐心指示,最后她小心翼翼揭开宣纸,如是得到一幅字迹清晰、黑白分明的全新拓本。
大功告成,她喜滋滋捧着成品向褚遂良炫耀,眉眼欢快:“褚老师,快看!”
书僮欣然夸赞:“公主慧思灵巧,第一回 尝试便有不菲成果,果是心性聪颖,一点就通。”
李惜愿被捧得飘飘然,正欲回句客套话略表谦逊,忽见书僮浮出惑色,目光穿过自己,向后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