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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好兴致。”
  身后蓦然一道嘲声。
  李惜愿惊疑转过脸,倏地面色煞白。
  “辅……辅机老师。”连声嗓也不禁打颤。
  她怔立原地不知所措,脖子往衣领里钻,试图逃避面前男子冷若冰霜的目光,又自知理亏,不敢吭气。
  长孙无忌厉色视她,显是忿怒,语调却含讥讽:“早知公主平日素爱玩笑,看来是在下错将玩笑当真,败了公主雅兴。既不愿嫁在下,公主直言便是,何苦劳心作弄。”
  言罢,他怒而旋身,拂袖自去。
  完了。
  李惜愿呆伫片刻,意识回笼后慌忙提步跟上,追着他背影高喊:“辅机!辅机老师我错了!”
  他却不加理会,跨上马背,任凭少女连声认错,头也不回,径直呵马离开。
  道中尘烟翻卷,转瞬无影无踪。
  李惜愿追也追不及,书僮遥观她失望折返,一脸丧气模样,不禁摇摇头,询问身旁褚遂良:“那位先生与公主是……”
  褚遂良不答。
  书僮却已自行摸清,恍然大悟:“我知晓了,那是公主的郎君。”
  “专注手中事,勿言其他。”褚遂良低喝。
  见主人作色,书僮悻悻然闭上嘴巴。
  “褚老师,今日就先至此处罢,下次我再来学。”李惜愿垂头收拾用具,嗓音郁闷,“辅机生气了,我得去寻他道歉。”
  “六娘本不该欺瞒,实言相告又能如何。”褚遂良淡道。
  “他会不让我来的。”她此刻已是懊悔不迭。
  “劳烦褚老师替我将拓本带回去。”
  谢过褚遂良,李惜愿匆匆忙忙上马,一息不停地驰回驿馆,心急如焚问过门口掌事,掌事闻言,犹豫答长孙相公半刻前已经回京。
  “老奴询问郎君为何连夜赶回京城,郎君似乎愠恼,并未理会老奴,一径便走了,老奴追也未追及。”掌事向她回忆当时场景,俄而又面露为难,“郎君还交待,如若公主回来寻他,让老奴带话,言公主不必着急追赶,望公主思考明白再做决定。”
  对发生之事一头雾水的掌事向她转达原话时,仍是满面困惑之色。
  李惜愿脸霎时一僵,请他随后将行装寄回京城,事不宜迟,她又慌促打马,火急火燎穿城而去。
  此时天色已暮,她驰过街巷,一气奔至城门,想趁闭关之前出城,然而门吏迅疾将她拦住,称暮鼓敲毕,毋论贵胄平民,一律不得出入。
  李惜愿只得灰溜溜回去。
  道上人烟稀少,集市阗寂,街边灯花疏落,她无比后悔,早知事态发展至此,她宁可实话实说,也不会费心杜撰那个借口。
  如今一切超出她的预料,不仅令他恼怒至极,还连累了褚老师,更令她的信誉大打折扣。
  马蹄落于青石板,发出笃笃沉响,李惜愿无精打采地牵马返回驿馆,僮仆见她空手而归,沉默着上前将马驹引去草厩。
  陡然,似感应出甚么,她猛地抬头。
  驿舍庭前,银辉浸落月下男子伫立的身影,似是等候已久。
  李惜愿顿而打个寒噤,随后硬下头皮,一步一顿,磨磨蹭蹭向他踟去。
  不知为何,适才思索无数致歉的措辞,此刻面向对方时,脑际一片空白,她甚至不敢开口。
  长孙无忌静静地望着她,迎面踱来的少女视线紧垂,面色涨得通红,不知是因赶路太急,抑或出于内心挣扎。
  此时的少女全然失去以往懵然无惧的伶俐,偏无措得令人愠怒又好笑,他以为自己本该发作,却见她这副可怜模样,一股气恼甫升腾至发顶,旋即又消散于无形。
  他竟奈何她不得。
  长吐一息,两厢寂静之际,他再一次向她示弱。
  “为何目今方回?”他问道。
  少女终于憋出声音,踟蹰回答:“驿馆掌事告诉我,辅机老师回长安了,我本是想趁夜去找你的。”
  “你为何找我。”
  “因我说谎骗了辅机老师。”
  长孙无忌微哂:“公主何必在意区区一桩?”
  “不,这不同。”李惜愿猛然抬头,目光炯然,似一道光射入他心肺,“这一次伤害了辅机老师,我不想让你为我的任性妄为而不快乐。”
  “原你亦知行为伤害到旁人。”长孙无忌道。
  李惜愿深作呼吸,她已反思了一路,深知自己是太胡闹,有时言语举止虽属不经意,却会在她不知晓的角落中埋下创伤。
  “可这绝非我本意,辅机老师相信我。”她趁机剖白内心,“我往后再也不会了,我在此保证,我以后一定会征询你的意见,不会再自作主张,做任何让辅机老师伤心的事。”
  她言语诚恳,两簇细眉聚拢,长孙无忌深长视她肃色面庞,绷紧的下颌最终缓和,目中寒冰消融。
  他慢慢道:“并非惟你,是你我二人从今往后皆需互敬互谅,我答允阿盈,若我有何决定,也必先告知于你,大事我们共同商议。”
  李惜愿一刹露出笑容,那两簇眉梢忽尔跳跃,点头道:“嗯。”
  “今后我与辅机同甘共苦,千帆同渡,辅机也需答应我——”她不顾还有旁人,吻上他的侧脸,“倘上天容许,我们还要终老。”
  长孙无忌缓缓聆听,对她突如其来的吻并未拒绝,反而迎合,倾下身去,尝到她唇齿间的味道。
  “我们定会终老。”他说。
  .
  经过这次教训,李惜愿回到长安后仍在深刻检讨,朋友任性一些无伤大雅,可夫妻之间便多了一份责任,一份约束,她不能太放纵自己,理当设身处地为对方思考,而非过分以自我为中心。
  领悟到这一点的李惜愿当即便与长孙无忌商量,在即将到来的元夕三日放灯之夜,能否一块观灯,共度这一年一度的长安盛会。
  今次意义更是比以往不同,新皇登基,万象更新,伴随年号“贞观”的开始,远方吐谷浑、回纥、高昌国、百济、新罗、波斯等诸异国番邦遣使朝贺,一时男女胡人面孔充溢街巷,里坊四处皆闻他乡话音。
  在李惜愿建议下,李世民允许了今年元夕的新花样,全城坊市内一应灯烛、彩带、花棚布置皆与从前相同,但在人烟最为熙攘的城南曲池畔设立高台两座,其上邀请胡族乐舞,毋论朱门贵人,济济黎元,俱可一饱眼福,观览治世胜景。
  一至夜暮,灯火齐放,箜篌、琵琶同筝鼓齐鸣,响彻不夜长安上空。
  婀娜多姿,身形曼妙的胡姬伴乐声扭动身躯,足尖旋点,裙袂上下翩飞,台下看客亦为气氛所感染,喝彩声中,不约而同伸展双臂,不论男女,尽皆欢声笑语,载歌载舞。
  阿史那酒楼内,每年此日皆是顾客盈堂之时,这次阿史那云闻曲池有此等新鲜可看,在李惜愿一力鼓动之下,将酒楼事务托付于堂倌,自己忙中偷闲,与她溜出前门去瞧光景。
  一路眼花缭乱,阿史那云为儿子容儿买了几样摊上的新奇玩意,置入袖中预备晚间带回,行至曲江池畔,却见一棵枝繁叶茂,黄叶参天的古银杏树之下,无数路人围聚仰首,还有多对夫妻双手合十,对着树梢挂满的红笺许愿。
  “两位娘子可需许个愿?”小贩趁此机会,已然赚得盆满钵满,忙着收另一人钱的同时,瞟见这边二女子似有兴趣,立即堆上笑脸,趋来招呼新客。
  “一文一张愿笺,小的可替娘子挂于树梢高处,助您愿望能够早日实现。”
  李惜愿本只欲凑个热闹,但见阿史那云忽然驻足,想到她多病的容儿,李惜愿便同意了小贩的揽客,道:“那好罢。”
  付过两文,二人取过小贩递来的红笺,执笔蘸墨,工整写下愿望。
  阿史那云写罢,却见李惜愿仍然动笔,足过半晌方抬头,并未唤来小贩,亲手将笺纸挂上银杏枝头,系紧绳结。
  “阿盈怎有这么多愿望?”阿史那云好奇问她。
  “我一共许了三个。”李惜愿抚抚鼻尖,“我想许得越多,便总有一个能实现罢。”
  “甚么愿望?”
  “嘿嘿,不告诉二娘。”她眨眨眸,竖指摇了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还特意用胡语写的,只为防别人看见。”
  阿史那云不由作笑,揉揉她脑袋:“我们阿盈当真是个小机灵鬼。”
  朔风吹过,携来不远处喧嚣香气,拂动树梢红笺,李惜愿仰起头,阖上瞳眸,轻声呢喃祈祷。
  告别小贩,紧接着,二人来到曲池高台旁。
  此时乐舞已至全场酣然,两旁长席摆满珍酒玉醅,红艳的楼兰葡萄酒倒映月夜莹光,吸引众多看客前往品鉴。
  自然,这也是李惜愿的提议,她道集会怎能少得了美酒相伴,不仅助兴,更拉近彼此距离,果然,众人醺醺之下,欢笑声愈发推往高潮,长安的月在飘荡酒液里盈满,长安的人亦在满城昂扬中团圆。
  阿史那云饱览过眼福,挂念西市酒楼生意,便向李惜愿辞行,约定翌日共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