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摘的,送给你。”
清香刹那涌至:“哇,谢谢你。”
李惜愿接过芍药,摸摸他的发髻,唰唰画完其余部分,递予他:“拿去罢。”
男孩心满意足地接过画纸,反复观赏,忍不住跑去予长孙无忌过目,分享自己的喜悦:“舅舅,快瞧姑姑为我作的画,像不像我?”
画上男童眉目清秀,神态灵动,仿佛林中活泼小鹿,长孙无忌抬首望了望他,道:“很像,这就是你。”
李承乾于是笑起来,末了,他将画纸对半折叠,珍重地放入襟口。
“是罢。”李惜愿收拾画具踱来,佯作委屈,“我说像他还不相信,看来他还是更信任你的话,哎呀,我好挫败。”
“我都信!”李承乾忙举双手表达诚意。
不远处有一对夫妇走近,装束朴素干净,女子怯怯地询问李惜愿:“适才观娘子擅画,倘娘子愿意,可否为我们作一幅?我们会予您酬劳。”
“可以哇。”她眨动瞳眸,嗓音轻快,“二十文哦。”
夫妇二人即刻答应。
不消须臾,她放下笔杆,一幅画诞生。
那位妻子接画,顿时眉开眼笑,丈夫览过,感激后递予二十铜板:“谢娘子为我们画画。”
“令郎真是相貌俊俏,冰雪聪明,像极了娘子与郎君。”夫妇俩千恩万谢,最后道出一句诚挚夸奖,还未等李惜愿出言解释,二人便已相携离去。
她转向长孙无忌,无奈笑道:“难怪说外甥像舅,我们让人误会了。”
又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脸,苦恼地说:“唉,我以为我还是小女孩呢。”
闻言,男子与男孩相视一笑。
夜间归家时,李承乾仍对白日情景心驰神往,拉住她袖角,约定下次还要她带自己出游。
“那你乖乖睡觉,我就答应你。”被褥已盖得严严实实,男孩却不肯闭眼入睡,无计可施的她只能诱导。
“可我睡不着。”
“那我为你讲故事?”她提议。
“我能不能不听?”他露出颇为抗拒的表情,捂住耳朵,“师傅们就爱给我讲故事,我都听腻了。”
李惜愿一刹意会,道:“不是《尚书》,也不是《史记》里的故事,我给你讲传说好不好?”
李承乾终于表现出兴致,点头答应。
她吹灭蜡烛,半倚着榻沿,附耳与他慢慢讲述女娲嫦娥,未过多久,男孩不知不觉酣然阖眸,沉入香甜梦乡。
夜底,长孙无忌轻声推门,望见月影自窗棂透入,悄缓移转,彷如水波清浅荡漾,映亮床头一大一小两张面庞。
小的那个困得人事不省,大的则侧躺在他身畔,一只手掌搁在脸颊下,亦歪着脑袋睡着了。
唇畔浮出一痕笑意,他悄然旋身,掩上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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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长孙无忌身在公门,便是李惜愿带李承乾读书习字,闲时出外游览。
至休沐日,三人往往一道赴郊外观景,看恢弘壮阔的石窟,欣赏白云山的瀑布,望那一条银练飞落云端,李惜愿想起曾经译过经文中的偈语,恒转如瀑流,以刹那生灭。
她问长孙无忌:“辅机,你信不信我们皆由命运注定?”
他缓缓视向她,道:“相较宿命,我更笃信人事。”
李惜愿一笑。
入冬以来,她的气疾时好时坏,稍有好转便会提笔练幅字,不至于彻底生疏。
望着生涩颤抖的行书笔画,她失神了片刻,将这张宣纸握进手心,揉成一团。
这般有失水平的笔墨,还是不要让人看见了。
可书桌边已经堆了许多墨纸团,李惜愿惆怅地视了眼,不免难过地想道,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写出一幅满意的作品了。
未经两月,自远方而来的快马驰至门前。
皇帝下诏,命长孙无忌携家眷速归长安,领衔编修《贞观律》。
“哥哥这是想你了。”闻屋外响动,李惜愿踱出门,对长孙无忌笑道,“眼看一年已至,你是该回去了。”
“你不随我同归?”长孙无忌微讶。
她摇了摇头,道:“我在洛阳找到了许多经文,既然带不走,我想译完再回去。”
“我等你。”
她挽唇:“那你得再等上几个月,我进度很慢。”
不待他作答,李惜愿牵了牵嘴角:“哥哥和大唐都需要你,你快带着承乾回去罢,他们该等急了。”
倚门静视家仆将行装搬上小船,与他招手作别,她望着人影逐渐淡化于那缕长堤,方才移目。
贞观三年二月,一叶轻舟逐渐向西,船夫推开桨楫,水流潺湲,在夹岸春烟中渐行渐远。
“郎君日后还会回洛阳么?”
“该是不会了。”水面縠纹复归平静,仿佛那方舟船未曾远离,“他从此将留在长安了。”
“那您呢?”
“我么?我的家在长安。”
第80章 第八十话“我亲爱的,最亲爱的哥哥。……
贞观三年,李世勣奉帝令,率精兵迎击犯境突厥,激战白道,突厥败,遣使请和。
李世民闻得捷报,欣然大悦。
代州都督张公谨又上陈破突厥六事,皇帝深以为然,命兵部尚书李靖为行军总管,张公谨为副总管,李世勣为通汉道行军总管,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合兵十余万,悉受李靖节度,待八月分道出击突厥。
又因大旱,一平民文士上疏谏议二十余条,李世民嘉纳之,召见这位名唤马周的平民,不拘一格破例拔擢,令他宿直门下省,不久更以马周为监察御史,白衣终至拜相。
此时长孙无忌亦自洛阳入朝,君王愈发心情舒畅。
因李惜愿已预先寄信告知暂留洛阳的原委,他便与至交话过寒温,又道:“此番修《贞观律》,当为我大唐律法定本,卿需详审自汉以来历代条文,拨乱勘正,重任一以付卿。”
长孙无忌应允。
李世民又命弘文馆诸学士参与刊谬,诏新任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与尚书右丞魏征一并协助,修律之规模浩大,为一时盛事。
一连留于馆舍三月,逢休沐日,长孙无忌终于归家。
坐回书房中,点亮一盏油灯,他按了按疲惫双目,随即唤来家仆,询问远方有无寄来尺牍。
掌事递予一封刚到的家信,他揭开胶泥,纸张窸窣滑过指腹,看见李惜愿将洛阳近事道与他听。
她说临近七夕,洛京伊阙结花张灯,彩彻区明,暮晚犹如白昼。
她说,才发觉炙羊肉蘸胡椒末美味绝伦,之前竟从未发觉,人生苦短,又何妨一试。
她又问,长安有没有下雨。
她写了许多无关的琐事,想说的话掩藏在细碎的日常之间。
最后她问,待君王托付终了,能不能早些请辞,他们一块去别的地方看看。
长孙无忌细读过,借着灯烛提笔舐墨,为她书了回信。
然而这封信一去即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可他无从知晓她究竟是否收悉,只因皇帝殷殷相嘱,翌日他再度回到弘文馆,重新投入编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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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七月将过,于志宁结束出外提刑公务回到洛阳,他现任刑部侍郎,巡查地方狱讼乃职责之一。
检阅箱笼,发现了长孙无忌寄予他的一封信札。
落款时间已是今年三月,纸缘已微微泛黄。
“今上屡屡催促动身,洛阳虽我故土,然从此应长留西都,大约再难还归。我此去惟惦念阿盈一人,她向来不愿旁人为其挂心,必报喜不报忧,因而仲谧若有闲暇,烦请为我多行照看她,你与我及阿盈少时相交,今日惟能向你求助,此恩当铭感于怀。”
又云,倘有事发生,即回信于他。
可惜于志宁前几月皆远在外地,不过如今再看到也不算晚。
意外于李小六竟仍留在东都,于志宁当夜便唤仆役备马,驱车前往宅邸探望。
而他始料未及,竟是在榻上见到了她。
昏沉中,耳畔惟有嘈杂的话音与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在叹息,李惜愿依稀听到侍女的哭泣,想睁眼安慰没关系,但那困倦压倒了意识,令她无法再作应答。
错综复杂的梦境交替着呈现在脑海,晋阳与洛阳的风物琳琅满目,可就算身在梦中,她也未能看见长安的景色。
她竟回不去她的家了。
“六娘卧病了多长时日?”脑海一片混沌,她听见有人问询。
“四月以来公主病情每况愈下,五月便已卧床不起。”
未几,四下陷入沉默。
“小六,小六?”她听见那道声音在耳畔呼唤。
“哥哥?”她睁不开双目,惟能恍惚地伸出手,试图触摸那人。
“是我,哥哥来看小六了。”那道声音说,将她的手心贴近脸颊。
不,他不是哥哥,她能感觉出来。
“我写好了信,一月一封,你能替我寄去长安么?”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