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柚猛抬头,呆愣愣的看着安绮。
幼儿园门口的风带着夜雨的湿凉吹过来,卷起地上几张零落的油纸。
江柚看着安绮弓着背,小心翼翼地将那锅重新变得温顺、咕嘟着细小气泡的卤汁端下炉子,稳稳地放回摊车深处。
安绮收拾锅碗瓢盆的动作熟练得像呼吸,每一个擦拭、归位的细节都浸透了几十年如一日的重复。
就在安绮费力地想把沉重的折叠遮阳伞收回支架时,那伞骨似乎卡住了,发出一声滞涩的呻吟。
安绮用力拽了两下,眉头紧锁。江柚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托住了那湿冷的伞骨:“我来帮你吧。”
安绮似乎愣了一下,轻轻淡淡的眼睛在灯光下看了江柚片刻,没说话,但松开了手。
江柚用力,伞终于被艰难地收拢,卡回原位,她抱着雨伞,有点不知所措。
安绮默默地把最后几件零碎杂物归置好,从呆愣愣抱着雨伞的江柚手里接过雨伞,默默放进摆摊车底下,然后坐到电动三轮车上。
“以后你也不必陪我收摊,要不我还真不习惯。”
江柚感觉到浓浓的嫌弃。
电动三轮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黏腻而单调的声响,在空旷的路上回荡。
安绮走过一段路,忽然停下,掉头又折了回来,停在江柚面前,走向摆摊车角落那口敦厚的深褐色大卤锅,此刻里面只剩下一点零星散落的卤肉碎屑和凝结的油花。
安绮用筷子在里面拨弄了几下,挑出几块最大、最入味的碎肉,又从锅里刮下一点粘稠的卤冻,一起装进一个小小的食品袋,系紧。
安绮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把袋子塞到江柚手里。那袋子还带着一点温热的余温,浓郁的香气透过薄薄的塑料袋直钻鼻孔。
“拿着,”安绮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白日的淡漠,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属于深夜的疲惫与温和,“最后一点锅底子,不嫌弃就拿回去尝尝。别熬夜了,早点回。”
没等江柚说话,安绮已转过身,重新坐上电动三轮车,发动三轮车驶离。
安绮挺直的身影缓缓地、沉重地融入了夜色更深的黑暗里,车轮声单调地响着,越走越远,最终被寂静的夜色完全吞没。
江柚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温热的、散发着浓郁卤香的小袋子。路上空无一人,只剩下路灯投下的昏黄光晕,照着湿漉漉的地面,照着那几块无人留意的油渍泥痕。
几小时前鼎沸的人声、蒸腾的香气、暴雨下的伞盖和无声的暖意,都像一场骤然散场的戏,只留下满地狼藉的余韵和手中这沉甸甸的一小包温热。
雨后的夜风更凉了,吹在脸上。
江柚低头,深深嗅了一口袋子里的卤香,那香气霸道地驱散了夜风的冷意,直抵肺腑。
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头弥漫开来,是繁华落尽的空寂,是市井烟火的余温,更是对一个沉默背影所背负的复杂触动。
这最后一点锅底的滋味,或许比排长队买到的整块卤肉,更能咂摸出这辆摆摊车、这个雨夜深处的真味。
江柚转身,也走向自己的归途。路的尽头,那点昏黄的灯光早已消失不见,只有手中那点卤肉残余的香气。
55
第55章
安绮指尖划过平板电脑上最后一行数据,接班父亲安石岩饮食王国的最终方案尘埃落定。
窗外,璀璨的灯火辉煌如同她胸中燃烧的野心。
这次顾时野的被刺,惊到了安石岩和傅博娅,父母强烈要求安绮开始学习管理。
安绮的摆摊爆红,让安石岩燃起了让安绮接班的念头。
安绮端起还有微热温度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却带着胜利的回甘。
书房门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随即推开。
顾时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身深灰色高定休闲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此刻,他脸上惯有的沉稳被一层薄冰覆盖。
“老婆,累不累。”顾时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安绮疲惫却明亮的眼睛上,“你整天忙忙碌碌,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安绮放下咖啡杯,迎上他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弯弯的弧度:“父亲让我多了解了解,以防万一。”
她知道顾时野此刻的心情,绝不会是担忧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安绮放在桌上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夏老师”,顾醒幼儿园的老师。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这个时间点,老师打电话,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
“顾醒!不好了!”电话一接通,幼儿园的老师带着哭腔的急促声音炸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顾醒顾醒从滑梯上摔下来了!头磕破了,流了好多血!我们在去儿童医院的路上!”
安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哪家医院?我马上到!”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顾时野也听到了电话内容,眉头瞬间拧紧,冰封的表情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真切的焦急。“怎么回事?严重吗?”他一步跨到安绮身边。
安绮顾不上回答他,抓起手包和车钥匙就往外冲。顾时野毫不犹豫地跟上,同时掏出手机快速下达指令:“肖鹏,取消下午所有安排,备车,去市儿童医院急诊!立刻!”
儿童医院急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孩童哭闹混合的气息。
顾醒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白色的病床上,额角贴着刺眼的纱布,小脸苍白,眼睛因为惊吓和疼痛哭得红肿。护士正在给他做进一步检查。
安绮扑到床边,心都要碎了。“醒醒!妈妈来了!不怕不怕!”她紧紧握住儿子冰凉的小手,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顾时野随后赶到,还带着肖鹏,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急诊室里显得有些局促。
他蹲下*身,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顾醒没受伤的脸颊,眼神里是安绮极少见到的、毫无掩饰的心疼和慌乱。“醒醒乖,爸爸也在。”
顾醒看到父母都来了,委屈的泪水更是汹涌,抽噎着说:“妈妈,爸爸,好疼滑梯好高”,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事故,幼儿园老师在一旁补充,是幼儿园户外活动时不小心摔的。
医生拿着初步检查结果进来:“万幸,没有颅内损伤,主要是头皮裂伤,已经缝合了。需要留院观察24小时,排除迟发性问题。”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但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办好住院手续,将惊魂未定、昏昏欲睡的顾醒在单人病房安顿好。
肖鹏守在床边,安绮和顾时野退到病房外狭窄的走廊上。
冰冷的白炽灯光打在两人脸上,疲惫、后怕、以及长久积压的怨气在沉默中发酵。
“安绮,”顾时野的声音很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顾醒幼儿园今天有户外活动,你作为母亲,知道吗?”
安绮猛地抬头,她对上顾时野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像手术刀,将他剖开:“顾时野,你什么意思?”
“我确认了醒醒今天的安排!幼儿园的家长群里,老师发了通知!这只是意外,”顾时野向前一步,把安绮拥进怀里。
“你的摆摊,永远排在最前面!醒醒在户外摔下来的事情,我会调查,你不要自责?”
“可我担心害怕!”安绮急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安绮,小孩子磕磕碰碰都是正常,我们要多叮嘱醒醒,以后玩耍时要多注意。”
病房里传来细微的动静。两人瞬间噤声,同时转头。
顾醒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那双还带着泪痕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门口伤心紧张的父母,小小的脸上满是困惑和不安。
安绮和顾时野的心同时被狠狠揪紧。安绮立刻换上温柔的表情,快步走进去:“醒醒醒了?还疼不疼?想喝水吗?”
顾时野也收敛了所有怒气,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醒醒,感觉怎么样?”
顾醒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委屈和不解。
他伸出没打点滴的小手,轻轻拉了拉安绮的衣袖,又碰了碰顾时野的手指,声音细细的,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妈妈……爸爸……你们刚才妈妈哭了吗?”他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努力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是因为……醒醒不乖……摔跤了……害你们担心害怕了吗?”
“醒醒想快点好起来……不疼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你们不要吵架好不好?”他的小手用力攥紧了爸爸妈妈的手指,仿佛那是他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
时间仿佛凝固了。
安绮和顾时野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顾醒那小心翼翼、充满自责的话语,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们包裹在“事业”、“成功”、“责任”外衣下的心脏,露出了内里最柔软也最不堪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