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要到说法,皇帝说谎、用话术拖延了时间,皇家暗卫把她一箭毙命。
她带进宫里的人全军覆没。
在冀州赈灾的姜芳、张军医等人匆匆赶回来,得到的就是这幅场面。
她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靠割让原本谢煜手里的军权,获得皇帝的“谅解”,让她不至于因为小晚的事情迁怒整个太子府和西北军。
然后她们就带着残部,回到了西北,此后再也没有回到中原。
在走之前,她们来见了沈长胤一面。
姜芳面对她的神色很复杂,最后只能深深一鞠躬,“我不知她在婚礼当天还有没有力气向你解释了,但是我向你保证,冲喜这件事绝非她本意。”
“我也要替她说声抱歉。希望你明白,她是个很好的人。”
“我们这边要回西北去了,以后恐再难相见,望君在京城里多加保重,如若有麻烦,可以联系我们,西北军定当全力相助。”
沈长胤当时的想法和如今面对圣旨时的想法如出一辙。
面对皇权,你能怎么做呢?
谢煜死后,连曾经控制了大半个国度的西北军都不得不退守边疆的那两个州,向皇帝割让了将近七成的兵力。
这就是皇权。
她望着眼前的圣旨,望了一眼焦急的管家,垂了垂眼睛,低声说:“臣接旨。”
她起身去了内间,两名御医割开她的手腕,放了大半碗血,离去了。
沈长胤静静地看着府里的大夫给她的伤口敷上草药,又绑上纱布。
大夫一边心痛一边安慰她:“过个十几日就好了,再用些去疤痕的药膏,痕迹都留不下。”
可五天后,御医们就又来了,带来了许多补血的药材,在上次那道伤口的下方又划了一道。
这件事成为了惯例。
御医们每隔五日就来一趟,带着补血药材来,带着越来越多的鲜血走。
这个曾经带给她平静的王府,现在只是皇帝豢养药材的一个地方,是沈长胤的牢笼。
沈长胤急剧地消瘦下去。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强壮的人,却忽然意识到了曾经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多么鲜活的生命力。
禁卫军在太子府外面日夜不散,沈长胤在王府的院子里望着一成不变的花草树木,很快就开始呕吐。
她开始筹划逃跑。
伪装成王府里的小侍女,以采买为借口离开王府,随后离开京城。
六个时辰后,她的身后就出现了追兵。
三天后,她被按在泥水里逮捕了,送回了京城。
她被压跪在皇帝的书房地毯前,皇帝大怒,问御医和道士是怎么保管她的药材的?
道士立刻安慰:“从今以后,便养在宫里好了。”
“虽然她与太子殿下八字极为相合,进而也能起到温养陛下您的作用,但毕竟不是太子殿下本人,她纯血的效用已经很低了。”
“我恰巧从古籍中查阅到制作药人的手法,不若便让她留在宫中,变成药人。”
皇帝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做吧。”
往后的数年,就都是沈长胤的炼狱。
药材进了她的口,又让她成为了药材;
补血的食物送进嘴里,放血的匕首又横亘在手腕上;
割口一道又一道,直到手腕上无处可割,只能将还没有愈合的旧伤口重新切割开来。
手腕上的血肉变成了零碎的,像御膳房的厨师切肉丁一般。
沈长胤清晰地知道,那些给她放血的人并不恨她,道士、御医、皇帝都不恨她。
她们只是不认为她是一个人,甚至于并不认为她是一个有感觉的活物。
她们处理她就像她们处理每一味草药。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辈子那样难熬,她逐渐变成了更有效的药人。
皇帝头发花白的速度减缓了,脸上的皱纹也减少了。
圣心大悦,母爱爆发,秘密召集自己的几个女儿,叫她们来看看这一副延年益寿的药是怎么产生的。
她们围坐在大殿四周,桌上是名酒美食。
沈长胤被束缚着手脚,在大殿中央,滴滴答答地流血,从宴会开始,流到宴会结束。
公主们拿到了她的血,惊喜万分,感谢母后的仁慈。
皇帝温和地招了招手,示意她们快喝吧。
这样的宴会还有许多次,有的时候六公主吸食五石.散过度,神志不清,难以自抑,会抓起沈长胤正在流血的手,直接上嘴啃食。
这就是沈长胤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没有办法不去恨。
她恨这些人,恨自己为什么会进入到这些人的世界里。
她甚至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恨谢煜,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恨自己的八字,她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恨,她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恨到了尽头,恨不得自己没有出生过。
如果生来就是为了经历苦难,又为什么要出生?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零五个月,她终于找到办法,向宫外传递了一条消息。
是送给西北军的。
又过了半个月后,许多一袭黑衣的人深夜潜入皇宫,将她带走了。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这是谢煜留下的最后一部分秘密警察与特种营部队。
行至漳州,不小心暴露,士兵们为了保护她牺牲了三分之二,才让她离开漳州。
后续又遭追杀。
等到了西北军驻地的时候,她身边只剩下了寥寥十几名士兵。
姜芳和张军医迎接了她。
“你就在这住着吧。”姜芳将她带到一处院子里,“这是她以前住的地方。”
沈长胤忍不住问:“太子府里的人怎么样了?”
管家和侍女们都对她很好,她骤然被绑走,不得不担心。
姜芳让她放心:“管家是个聪明人,知道你进宫后,就连夜遣散了侍女们,并且发消息给我们,我们派人去回收了王府里的一些东西。”
“所以当皇帝派出来的士兵重新回到太子府的时候,里面基本上就是空的了。”
姜芳顺手推开一扇门,里面是仓库,堆着从太子府里带回来的无数东西:“不确定哪些是你的东西哪些是她的,就都放一起了,你可以来日多看看。”
沈长胤点点头。
她在西北军这里度过了宁静的两个月。
体重一直没有长回来,她仍然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
但她已经足够满足了。
直到某一日,为了寻当初佩戴的一对红宝石耳坠,她在库房里翻翻捡捡,忽然翻到了原来属于谢煜的一系列笔记。
她其实还是在恨对方,恨自己与对方莫名其妙的“八字相合”,成为了自己无数痛苦的起点。
但鬼使神差地,又开始看起了这些笔记。
这些笔记的时间都很久了,记录的是五六年前谢煜在西北与胡人作战的事情。
她看到最后几乎津津有味起来,对谢煜当时遇到的每一个问题都尝试做出自己的解答。
直到看到笔记中的“审讯篇”,关于对战俘的刑讯。
翻动书页的手迟疑起来,紧接着开始颤抖。
她不可置信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翻看每一个字,读每一个句子里流露出来的思维。
那是她熟悉的思维,是她曾经日夜想要打败的思维,是她写了无数篇策论反驳的思维。
是她无数次想要找到的人……
西北的太阳高而明亮,她坐在灰白色土墙的院落中,又哭又笑,最后控制不住地颤抖、呕吐。
恨意未曾削减。
她多恨,恨对方明明并未婚配却要当初离自己而去,恨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恨与她错过,恨与她相负,恨你曾经是我的知己后来却又成为我坠入深渊的推手,恨你病痛结束得太早、死得太早独留我一人受苦。
恨如果你与我相认,如果你未曾重病,你我如今应当是怎样的平静幸福。
恨意滔天。
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幽微处,又渐生出另一种不知名的情感。
又过了一个月后,六年前被打跑的胡人卷土重来。
姜芳、张军医、老金、朱听等人皆上场迎战,沈长胤虽然能够提出些建议,可因为身体原因,受不了兵马颠簸,连前线都上不去,只能在院子里焦急等待。
姜、张等人死战不退,一个月后,胡人退兵。
这四人也都死在了战场上。
西北军中再也没有能够做主的人。
朝廷以最快的速度派人接管了西北军。
而后,五公主来到了边塞。
她在沈长胤如今居住的院子前下马,轻松自在地握着马鞭,走进了院中。
沈长胤如今形容枯槁,正坐在一棵叶子零落的枣树下,握着一本旧笔记。
五公主饶有趣味地偏了偏头:“我一直想不明白,她都没有见过你,怎么舍得把那么多的好东西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