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梦】
在昏迷了将近一个月后,在将近十年没有拥抱过沈长胤后,在被放血活活放死一回后,谢煜终于醒过来。
梦里有那么多的事情,梦外有那么多的事情。
她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谢煜望着沈长胤。
她的妻子穿着一身白衣,憔悴疲惫,苍白消瘦,可坐姿仍然笔挺的,发丝仍然是一丝不苟的。
她像一尊白玉的神像,虽然疲惫,可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完整的神像。
她的妻子在重生后做成了这么多的事情,成为了这么坚强的一个人,成为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成为了她的妻子,给她提供了爱恋。
可是谢煜脸上却滚落下更大的眼泪来。
她艰难地坐起身,伸出手拥抱沈长胤。
“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将自己重新拼起来的?”她流着泪问。
“你要有多辛苦,有多困难?”
人类啊,大脑经历死亡身体也会跟着死亡的人类;抑郁情绪会转化成抑郁症、进而影响身体、身体又会重新将人困在抑郁情绪里的人类;童年的阴影会跟随一辈子的人类,在战场上、ptsd以至于在和平年代开枪死在家中的人类。
其实真的很脆弱,真的经受不起哪怕只有一次巨大打击的人类。
她的妻子到底是怎么样做到的,在经历了那些事情后,在灵魂和□□都四分五裂后,在即使是旁观的谢煜都要崩溃后,却依然将自己一片一片的拼了起来。
她是早已经该破碎的神像,却将自己拼了起来。
沈长胤任由她哭,抚摸着落在背上的长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直到谢煜抽噎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才轻轻地说:“你知道我重生的事情了?”
谢煜从她的肩膀上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点头。
在经历了两个世界后,重生这件事渐渐变得不难推断,为什么沈长胤训练的军队中有大量的现代化痕迹,为什么沈长胤在某些事情上几乎有着未卜先知的能力,为什么沈长胤那样的恨谢家人。
可在经历两个世界之前,谢煜也曾经猜测过沈长胤的过去,却从来没有一次敢猜得如此痛苦,如此黑暗。
她怎么敢这样猜?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沈长胤虽然会有特殊的表现,却从来都云淡风轻,从来都强大到让人觉得她永远不会输。
她会开玩笑,她会欣赏美食,她会穿足够好的衣料,她会戏弄谢煜,她会心生爱恋。
这是一个健康的,几乎没有遭受过毁灭性打击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在这种基础上,她怎么能够猜测得出沈长胤的过去。
她坐在床上,带着哭腔,比自己被放血而死更加仇恨,甚至心有不甘,“怎么不毁灭世界啊?”
沈长胤竟然轻笑了一下:“那要怎么和你恋爱呢?”
谢煜吸了一下鼻子,“你强取豪夺我,我和灭世魔头谈恋爱。”
沈长胤摸摸她的头:“怎么突然知道我重生了呢?”
谢煜:“我在梦里去了一趟前世,和你打过辩论,和你已经成过一回亲了。”
沈长胤愣了一会儿,终于思考明白了时空之间的关系,嘴抿了抿:“可是你病重的时候很痛苦。”
谢煜:“即便那样,我也应该没有你惨吧。”
两个都不得好死的人竟然相视微笑了一下。
沈长胤问:“还记得你的遗书写了什么吗?”
谢煜:“你是说后面几段吗?”
沈长胤点点头,顺势和谢煜坐到一侧,自己靠在床架的柱子上,谢煜挪了挪位置,靠在她的肩膀上,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腔。
她慢慢地回忆,省略了前面没有意思的大量人员规划安排,只回忆最后几段:
“我死后,王府的人员财物君可自取,我只有一点遗愿,希望君可满足我。”
“屋内有竹匣,乃写给我恋人之信,我寻她多年,寻至身死命消,也不曾得到踪影,希望您能将其与我一同火葬,将我的骨灰埋到西北荒漠上的一棵歪脖柳树下,具体地址已经附于信尾。”
“以上,便是我的全部要求了,以下大约是人之将死的胡说八道罢了。”
“其实我并不怕死,哪怕是斩首,也不过是头掉了碗大个疤,何况我是病死的。”
“只是可惜,城外江边的鱼好吃却再也吃不到了,院中有一大棵海棠树,结的粉色海棠花,每年春天我都想用这个海棠花来染了一身衣服,却一直忘记。”
“这个府邸日后大约就是你的了,推荐你试一试,下个春天,用海棠花染衣服。”
“......”
“其实有点怕死。”
“求复活券一张。”
谢煜回忆完了,沈长胤和她头碰头。
“在我很小的时候,族里的那些人就对我说,我这辈子就只有受苦受难的命,让我认,可是我不认的,我也想吃好吃的东西,穿好的衣服,被人尊敬,当上大官。”
“在我当药人的时候,也有很多宫女对我说,这只是我的命苦,叫我认,我也不认的,我要逃跑。”
“后来重新活了一回,”沈长胤用食指指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这里有了一点问题,我常常能够看见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也叫我认,告诉我我重生的唯一使命就是酷烈的复仇,我没有资格去想别的。”
“可我也不认的。我在雪地里死的时候就想,如果有下个春天,要和你一起摘花染衣服。”
“重生后,我脑子里另外的那个自己对我说,要么恨你杀了你,要么不恨你放过你,可是我哪个都不想选,我不认这两条路。”
谢煜从她怀里坐直,看向她:“所以你最终在西北招兵买马,磨砺了三年才逼宫造反?”
沈长胤点了点头。
谢煜又躺了回去,两人继续核对信息。
“你没有立刻就把我那几个姐妹弄死。”
沈长胤:“一是要积蓄足够的势力承担把她们弄死的后果,二是我怕太早把她们弄死你会怕我。”
谢煜点点头,承认沈长胤真的是算无遗策,如果不知道前因后果,她真的会怕。
沈长胤又说:“复仇是一道必然出现在我桌上的点心,我并不着急,我想要你当太子,想把你推上皇位,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谢煜:“因为我家其他的那几个人都太不像人了?你为什么不选择自己当皇帝呢?”
沈长胤:“首先推一个姓谢的人当皇帝比我自己当皇帝要更简单,其次我觉得你也许比我更加适合当皇帝。”
“我大概,会是个暴君吧。”她低声吐槽自己。
谢煜:“你记得当初你是如何热烈拥护酷刑的吗?”
“你肯定是个暴君。”
沈长胤笑笑,不反驳。
“对了,我睡着的这段时间,你把剩下的谢家人怎么样了?”
沈长胤:“二公主和皇帝都还活着呢。”
谢煜一挑眉:“哟,还给我剩两个。”
“她们和你的昏迷有关系,但是我一直琢磨不到她们的意图。”
谢煜爽快地说:“啊,是这样的,皇帝怕死,想要等自己衰老的时候换一具年轻的身体继续活,当初生下我就是为了给她自己培养一个合适的身体。”
“本来组织这件事情的是个老道士,但那个老道士在你造反的第二天就被你杀了,没有人能够担得起这个责任。”
“而老二,她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很厉害的道士,或者说初级化学家也行,但皇帝虽然自己信,却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是个很厉害的道士,可能怕老二算计她吧。”
“随着你和我的感情稳固,皇帝也愈发的想要夺取我的身体,但毕竟老道士没了,她只能用老二凑合,让老二来帮助她完成这个仪式。”
“老二和老道士设计的仪式思路应该不太一样,老道士是用阵法的,老二好像只需要用药,然后她自己宫里面做法就可以。”
“但是第一次失败了。”沈长胤补充道,“当时你和皇帝都昏迷了三天,三天后你仍然昏迷着,但是皇帝醒了,在宫里大发雷霆。”
“后来她又启动了埋在府里的一颗钉子,让那颗钉子给你灌下了药,那天你吓死我了,浑身发冷,呼吸心跳微弱到几乎没有。”
谢煜算了算:“第一次下药,让我进入了梦里,灵魂穿越到了前世。第二次下药,我在前世昏迷了,重病。”
沈长胤:“然后皇帝就把我抓去给你冲喜了。”
事情理得差不多了,两人都觉得很累,头靠头地休息了一会儿。
屋内的气氛是安宁祥和的,浓郁的药香还没有褪去,却不再让人苦闷,只是让人安心。
谢煜发现虽然是同一间屋子,虽然是同一批人负责的床品换洗和房间打扫,但前世和今生中,这间屋子闻起来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梦外的世界里,她的床榻要更加香一些,沈长胤身上花香和药的苦香在时间的流逝中细微侵蚀了这个房间里原有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