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岚缓慢地踱着步,墨色的长发早在醉笙林时就被吹散了,此刻只是随意地披在肩上。
他抬起手,指尖划过墙面上精致的浮雕,看起来对此处非常满意。
只有一点不太和谐。
遥岚的衣服不知何时被枯枝划破了,左肩处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泥土混着干涸的血迹在他身上留下了深褐色的污痕。
他皱了皱眉,这副模样与这纤尘不染的大殿显然有些不搭。
“逝川。”他转过身来,望向守在他身后的人,一缕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悄然滑落,垂在了他若隐若现的锁骨上。
“沐浴之地在何处?”
逝川一直在后方悄悄看他,他忽然回头,逝川被抓了个现行,有些不自然地垂下了视线。
“我带公子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穿过空无一人的主殿,大门无声地滑开,又无声地闭合,转过几条小径后,一处溶洞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步入其中,洞顶垂下无数晶莹剔透的钟乳石,宽阔的汤泉氤氲着热气,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将池中景象遮掩得影影绰绰。
遥岚走近汤泉,指尖搭上腰间缎带,轻轻一抽,衣襟便无声滑落。
逝川没料到他的动作,慌忙地移开了视线。
下一瞬,水声轻响,遥岚没入温热的汤泉。暖意顺着肌理漫开,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仿佛被泉水一并带走,连心底的褶皱也悄然熨平。
他闭上眼,满足地低低叹了一声。
“原本的衣服不能穿了,可否劳烦你帮我取一件新的?”
遥岚开口,逝川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却猝不及防地被他裸.露出的、光洁的后背晃了眼。
汤泉里雾蒙蒙的,能见度并不高,逝川却觉得,他后颈那颗红色的痣扎眼得令人难以忽视。
他忙不迭转身退了出去,给遥岚找干净衣服去了。
他走后,遥岚半侧过头,湿发贴颊,雾气深处,那双浅色瞳仁里倏地掠过一道赤金暗芒,转瞬即逝。
洞中寂静无声,只有垂落的钟乳石尖端偶尔会滴落几滴凝结的水珠,“嗒”地一声坠入池水,荡开极其细微的涟漪。
逝川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干净的衣服回来。
他方才手忙脚乱、七荤八素地出了门,乱走了好一通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他心不在焉地从柜中抽出一件素白长袍,又在洞口做了半晌“非礼勿视”的功课,这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踏入蒸腾的雾气。
逝川端着托盘,眼观鼻、鼻观心,目光钉在脚尖前三寸,稳稳当当地走到池边,将托盘轻放在遥岚身边不远处,然后——
转身、迈步、一气呵成。
正在这时,遥岚叫住了他。
“等等,”他的声音从氤氲的雾气中传来,“拿近些,我够不到。”
还要拿近?
可衣服不是已经放在池子边上了吗?
他正蹙眉揣摩遥岚的用意,池中人却又催了一声。
“怎么了?”遥岚嗓音带雾,低而温软,“有问题?”
逝川指尖一紧,终是捧起那件素白长袍,缓步走向水边。
雾气缭绕,遥岚仅露一截背脊,腰线隐入蒸腾,下半截身子沉在水里。
逝川忽然想起了破山尺幻境。
幻境中,遥岚化身成鲛人,双腿也被长长的鱼尾所取代,那段时间,二人每次相见,他都是这样沉在水中,强装自然地与逝川说话。
念头纷乱间,遥岚已从水中伸出手,向他讨要衣物。逝川微俯身,把托盘递过去。
谁知,许是池子里雾气遮人眼,遥岚不小心失了准头,没接到逝川递过来的衣服,反而是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
池边本就湿滑,逝川站得又太靠外,被遥岚这一扯之下,他竟然直直地坠入了池中。
“砰!”
水花高高炸开,温热泉水瞬间吞没衣摆。逝川猝不及防地跌入池中,正正撞进遥岚温热的怀中。
……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慌乱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
嗯,是腿,不是鱼尾。
柔软滑.腻的触感隔着汤池水清晰地传递过来,温暖舒适的泉水仿佛一下子成了滚烫的沸水,烧得逝川浑身潮热。
他猛地后撤,与遥岚拉开了距离。
“抱歉,公子我……并非有意冒犯……”
他不敢抬起头看遥岚的眼睛,但察觉到遥岚的目光此刻正落在他的身上,坦然地打量着他落水的狼狈相。
木质托盘在水面上漂浮,随着晃动的涟漪轻轻地撞了下逝川的胳膊,逝川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拿过来的衣服也跟着一齐掉进了汤泉中。
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了。
“抱歉公子……我……我再去重新拿一套衣服来……”
遥岚没说话,半晌,隔着水雾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逝川愈发觉得窘迫。
下一刻,遥岚不知从哪儿捞出来逝川为他准备的素白长袍,随意地往身上一披,赤足上了岸。
出水时的水花溅了几滴在逝川脸上。
遥岚一边走,一边轻捻指尖,一道灵诀落下,湿衣瞬间腾起白雾,水珠化作轻烟散尽。他顺势将衣襟向上提了提,掩住那片细白的脊背。
逝川这才反应过来。
湿衣可一念蒸干,根本无须再跑一趟,先前那一身,不过是在乱斗中被剑锋划破,才需更换。
他方才慌里慌张,竟然忘了这一节,这才引得遥岚发笑。
遥岚背对着他往外走,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是我故意拖你下水,你道什么歉?”
遥岚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只留下逝川一个人待在池中,有些失神地直面自己身体上的变化。
他对遥岚有欲.望,这件事,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清楚了。
少年时,他常随着程黎在城中大小楼阁闲逛并非没有见过年轻貌美、乖巧柔顺的男男女女,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兴致缺缺,因此,程黎在一开始发现他对陈景的心思的时候,也十分惊讶。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陈景就给他留下了清澈纯真的印象。
此后,也一直没有变过。
陈景被慕容影一手带大,乍一看去,二人的性格气质十分相似,但实际上又有着本质的不同。
慕容影如高山雪莲,纯质中夹杂着一丝清苦,令人只能远观,不敢接近。
但陈景明明人在眼前,又能被捧在掌心,却常常令人珍奇地不忍惊动。
他深陷于此,不可自拔。
更何况……他并非没有得到过……
深冬的延应城大雪纷飞,跑马赶了十几里的山路,出的汗被寒风吹干,厚厚的氅衣一打就透。
一进逍遥阁,暖融融的热气混杂着酒气和饭菜香气扑面而来,让人酥到了骨头里。
萧风和程黎在仆人的拥趸下在大厅里落座。
大份大份的熟肉很快被端了上来,萧风大盘的熟肉很快被端上桌来,热气裹挟着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萧风伸手抓过桌上的酒坛,仰头便猛灌了一.大口。
周围的大小官员们见状,纷纷满脸热忱地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向他们询问本次围猎途中的种种见闻。
正在他们谈笑风生之际,一个小倌拨开人群,泥鳅似的挤了过来。
萧风偶然间抬起眼,与那小倌对上了视线。
随后,那人直直地向他走来,恭敬地行礼。
“萧将军。”
萧风挑了挑眉:“何事?”
那人面露难色,左右看了看,最终走近萧风,附身在了他的耳边。
“将军……宁王殿下醉倒在我们这儿了……您看看,这……这如何是好啊?”
萧风闻言,眉心猛地一蹙。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在哪儿?”
一旁的程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萧风顺着小倌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陈景正趴在角落里,手边酒坛倾倒,早就空了。
陈景身体不好,向来是滴酒不沾,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儿?
一定是他不在城里的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千金之躯,你们不派人看顾好,还要来请示我?”
小二唯唯诺诺地道着歉。
萧风皱着眉走到陈景身边,又嘱咐了小二好几句,目送着陈景上了楼,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但自从回来之后,他就开始心不在焉了。
程黎见状,端着杯子凑了过来。
“人不是都已经安顿好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萧风轻轻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有几分蹊跷……宁王殿下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儿?”
程黎:“许你花天酒地,倒不许人王爷出来寻寻乐子?”
萧风皱眉:“他不是那样的人……这样一折腾,怕是要生病了。”
程黎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说话越发大胆随意起来:“要问他发生了什么……等他酒醒就是了,反正人都已经在你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