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人贺金龙, 你有补充意见要说吗?”
贺金龙坐在那, 半晌没有动作。他的手靠在腿上,五指慢慢收紧,像在攥住什么看不见的念头。
良久,他缓缓起身开口,声音嘶哑:
“审判长, 我有话说。”
摄像机的镜头切换角度,直播平台上的评论区顿时躁动起来:
【来了!被告人发言!】 【总觉得他会说点狠的】 【希望不是那套‘我很委屈’的说辞】
贺金龙的声音像铁皮上的钝锤,一下下砸出钝痛。
“我知道,今天来了就是个死。你们这些穿西装的,早就定了我得死,不是吗?可我他妈就想说句公道话。”
“我一个臭打工的,从小没爹没妈,长大没人教我读书写字,十几岁出来混社会,搬砖、扛沙包、开大车,干一天挣那点破钱,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我他妈也努力过!我也想当个老实人,可谁给我机会?”
“你们说我是疯子,可你们谁想过,我们这些人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的?活活被这个狗屁社会逼的!有钱的作恶没事,我们穷人喘口气都是错!”
“你们说我杀人,可这个社会早杀了我一次了。我不过是把账算回来罢了。”
说到这,他忽然昂起头,眼神直直扫过旁听席与镜头,语调拔高了一截:
“我知道我跑不了了,可我死也得让你们知道,这个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我这个德行!要是社会给了我们活路,我们绝不会走到今天!”
这一句话瞬间在审判庭内荡出回响,直播间弹幕也现出短暂的安静。
甚至就连原本在庭内散布的民警,也有数人默默起身,准备在恰当时机引导言论——这是应泊事先布置好的“临场风向预案”。
可,就在这时——
一声突兀的大喝,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地响起:
“谁允许你代表我们了?!”
那声音极响,极清晰,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愤怒与羞耻,直接将所有人的思绪砸得四分五裂。
所有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在旁听席中段,一名中年女人已站起身来,穿着一件浅灰工装外套,满头鬓发凌乱,面庞微红,双手握拳。
“你有什么资格代表我?!”她的嗓音因激动而微哑,“我儿子也是干物流的,风里雨里跑车三年,他守规矩、踏实干活,不是你这套臭德行!”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这次是个年轻小伙,站得笔直,口音夹着南方味道:
“我从小镇上来,三次搬砖、两次丢工作,也想过怨天尤人,但我们再怎么苦,也没去烧人、杀人、炸隧道——你痛苦就能杀人?那我们都该去炸?”
“代表谁啊你?”另一个声音跟着响了,“你代表你自己,别把我们一块拉进来!”
“我一个月拿三千五,挤地铁站一个小时才到单位,可我活得起码对得起良心!”
“你不代表我!”
“你更不代表张医生!”
“你代表的是恐/怖/分/子,是杀人犯!”
“不要装神圣了!”
刹那间,原本沉寂如水的旁听席炸了锅。那些原以为是围观群众的普通人,此刻忽然爆发出出人意料的愤怒——他们并不是一群等待煽动的看客,不是网络图文中的愚民,不是可以随意操控情绪的流量池,只不过被那些声量大的群体盖过了声音。
他们站起身,一个又一个。
甚至不止一人泪流满面,却咬牙说:
“我们就是你说的‘底层人’,可我们不需要你来发疯帮我们出头。”
应泊一瞬间怔在原地。
他原本设想过民警会在这一刻引导气氛、稳定现场,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根本不需要引导——
真正喊出那句“谁允许你代表我们”的,不是安排好的任何人,而是这些他以为只想看热闹的群众自己。甚至连审判长都怔怔地看着旁听席,忘了敲法槌维持秩序。
末了,在其他审判员的眼神示意下,她紧急打断,继续下一步:
“全体肃静!注意法庭纪律!现在,请公诉人发表公诉意见。”
审判长声音落下,应泊缓缓起身。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低头,像在确认文书是否排列妥当。
然后,他轻轻合上案卷,放在桌上,抬起头。
“在正式发表公诉意见之前,公诉人还有一些话想说。”
那一刻,法庭陡然静了下来。
光亮下,法袍静止、桌椅整肃、所有人都听到了公诉人的声音里第一次掺入了什么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悲怆,而是一种未明的、压抑的沉重。
应泊看向前方轻声道:
“我知道,今天来到这里的,有人是来看热闹的,有人是带着愤怒来的,也有人,是为了看我们在这套程序中还能不能站得住、说得清、写得明。”
“我并不责怪你们。因为我们的确太久没有在阳光下,把这些制度里的血与火讲明白了。”
“但今天,我想用我的身份,我的嘴,告诉你们:这起案件,不只是罪与非罪,此罪与彼罪,不只是被告人与死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它关系到我们在座所有人是否还能相信,法律能被看见,正义能被说出。”
“所以,请你们再听我陈述一次。”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刀一样扫过每一张面孔——合议庭、旁听席,以及摄像头背后的成千上万人。
“这份公诉意见,我将讲给所有人听。”他缓缓道,“哪怕只有一个人在听,我也要讲完。”
“审判长、审判员: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八十九条、第一百九十八条和第二百零九条之规定,我们受望海市人民检察院指派,代表本院,就今天依法公开审理的被告人贺金龙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一案,以国家公诉人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诉,并依法对刑事诉讼实行法律监督。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整个审判庭中荡得清晰,充斥着那种寒彻骨髓的冷静。他将整起案件的因果关系陈诉一番后,定了定神才继续说:
“被告人贺金龙,确实不是第一个在这个时代用‘不公’作为自我豁免理由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在法庭上说,你只是一个小人物,你没有退路,你只是希望有人听见你……我听见了。所有人都听见了。你在隧道里点燃炸药、在论坛上用愤怒重塑信仰、在‘激流’社群里高喊‘这是觉醒’,我们都听见了。”
“可我要问你——你想要的觉醒,是谁的?”
应泊直直看向被告席。
“你说,这个世界不公,制度腐朽,权力压迫。可我问你,如果今天给你一个权力的位置,你会让每一个人都活得有尊严,还是只让你自己不再卑微?”
他没有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只是继续道:“你以为你恨的是制度,是法律,是秩序……不,你恨的是这个体系没有站在你这边。你不是真的想打碎它,你只是想控制它。”
“你想的不是真正的公平,而是你决定什么叫公平。”
空气凝固了。
“你杀人,不是为了改变规则,是因为你觉得,终于有资格站在规则之上。”应泊目光如寒刀,“你说你是‘激流’,但真正的激流,是那些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世界,却依然选择守住底线的人。”
“医生张继川,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调没有上扬,语速反而慢下来,每个字都沉稳地从喉咙里剜出来。
“我不是为制度辩护。”他语气忽然低沉了一分,“我也知道它冰冷、迟钝,有时甚至荒唐。它不完美,远不完美。我也曾质疑过它,厌恶过它,甚至利用过它的漏洞。”
“可你用暴力去对抗它,只会制造新的压迫者。”
他抬起头,像对全体公众说:
“而你,还有你们奉为神明的殉道者,就是那个站在血泊中生杀予夺,却假装自己是救世主的人。你说制度吃人,可你也吃人,只不过吃得比它更快、更狠、更不择手段。”
短短几秒,审判庭内连法警的站姿都不再如一开始那样僵硬。应泊没有再看贺金龙。他缓缓移回视线,看向法庭最前方那枚高高在上的国徽,声音平稳,却重若千斤:
“法治也许效率迟缓,也许会扯皮,也许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但这是我们能找到的代价最低的选择。至少,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疯狂,就把所有人都带进深渊。”
“这份法律,不是因为你同意它才成立。它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在你不同意的时候,仍然可以约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