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如见众生
法槌落下。
审判长端坐于审判席之上, 目光扫视全场,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
“本案庭审程序已全部完成,因案情重大、涉及公众广泛关注,经合议庭评议后, 依法决定——择日宣判。”
宣判日未定, 意味着一切尚未盖棺定论, 但这句“择日”两个字, 已在程序中划下一道缓冲的边界,亦为整个社会留下一口喘息之机。
法庭内灯光尚未熄灭, 从审判席到公诉席、辩护席,所有人都已起身。旁听席上的观众则像被从梦中唤醒般, 陆续站起, 神色各异。
有年轻人偷偷抹眼泪, 也有人默默合上笔记本, 低头不语。某些人心中的刻板剧本彻底破碎, 也有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象的“激流”不过是一滩发臭的污水——曾被赋予勇气,却最终只是深渊。
而庭审现场的气氛——与开始时那种充满猎奇、看热闹的浮躁氛围已然完全不同。
审判长站起离席法袍在座椅边缘轻轻一摆, 正如这场旷日持久的正义过程所留下的最后一道涟漪。
应泊收起公诉词,头也不回地将卷宗合上。他没有等任何人说话, 也没有去看贺金龙一眼, 他只是从公诉席那张高桌下拿起笔记本与资料袋, 然后迈步走出法庭大门。
而那扇门, 一推开,等待着他的便是汹涌而来的海啸。
“应检察官,请问这次公开审理您是否有政治意图?”
“您是否担心庭审中您的立场过于主观?”
“有声音质疑您利用舆论反向引导司法,您怎么看?”
“张继川家属是否支持您做出公开庭审的决定?”
“您认为‘激流’是否还有后续组织?”
“应检,应检察官——请回一句——”
麦克风、相机、追光灯, 如浪潮倾倒,几百双眼睛死死盯住他,那些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野狗,试图将他撕扯、拉回“舆论事件”的立场中。
可应泊就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穿过人群的步伐稳如山石,肩背微微前倾,眼神向前,没有焦点,像是在穿过某条比人声更深沉的河。
他没有说一个字。
那黑色的检察制服在镜头闪烁中,如同一艘小小的舟——在这条媒体、话语、情绪混成的怒流中缓缓逆行,孤单、沉默、执拗。
阳光从法院大楼的阴影边缘落下来,斜斜照进广场尽头,洒在他背影上。无人替他鼓掌,无人替他遮风——但他依然向前,步伐不歇,直到淹没在人群尽头的铁门后。
这场庭审,没有直接引爆,但它震得极深。
在宣告“择日宣判”的那一刻,很多人以为一切会就此沉静下去:媒体跟拍几天热度,评论区再争上几轮,然后像无数个社会事件一样,被新话题冲刷埋入时间泥底。
但他们错了。
应泊接连被要求出席多个新闻发布会和专题座谈,他一律拒绝,除了庭审之外没有再公开说一句话。但他的公诉词却被无数自媒体剪辑、字幕组加码、老师们在思政课中播放。
真正改变局面的,却并不是公诉人慷慨陈词,也不是审判长的那一声落槌,而是那句来自群众席的质问:“谁允许你代表我们了?”
像一记沉雷从法庭炸响,穿过直播镜头,穿过城市的楼宇回音,一点点蔓延成极大范围的余震。
也许是它震碎了很多人心里那个模糊又危险的幻象,那个觉得自己“只是默默认同一下”“只是偶尔转发”“只是共情一个失败者”的安全幻象。在庭审后,望海本地论坛上涌现出大量市民实名发帖,其中既有出租车司机,也有送餐员、工人、个体经营户——他们开始讲述自己的困苦、自己对制度的怨气,但最后都用类似的句话收尾:
“但我从没想过要用别人的命来证明我的命有价值。”
“你痛苦,不代表你高尚。”
“你不是我们,我们活得不易,但我们还知道不能草菅人命。”
这类言论开始在网络中扩散,被截图、转发、评论、共鸣,一如被人猛地敲醒的自觉。还有一名高三学生写下:
“我爸是消防员。看贺金龙说他代表大多数人时,我真的气到手抖。你可以说体制烂、教育不公平、生活太苦,可你不能绑上别人的命说你是在替我喊话。”
这条帖子获得二十多万转发,评论超过八万。城市中开始出现不曾预料的“反激流”集会——不是官方组织的宣传,而是由街坊邻里、职业工会、大学生自发发起。有人带着写着“我们不需要救世主”的横幅,有人在地铁口拉小提琴募捐,为受害者家属募款,也有人只是站在人群中,说了一句话:“我们也苦,但我们不会害人。”
政府没有插手太多。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次根本不需要□□,因为情绪已然从“控诉体制”转向了“保护秩序”。没有爆炸,没有尸体,没有血——而是活人,他们在秩序的废墟中站起,用言语保住自己的人格。
一周后,官方日报发出评论:
“在激流滚滚中,是无名之众用一句‘你不代表我’捍卫了最基本的共识:人的尊严不能拿来交易,正义不靠暴力索取。真正的制度改革,从来都不靠你我互害。”
城市沉默了一阵,而后无数人把声音埋进心里,一步步站了出来。
事态终于走到临界点的那天,是一个燥热而阴沉的下午。
天空像被涂上灰白铅粉,密不透光,空气中充满久雨未落的压抑。望海市公安局新闻发布会,将“殉道者”案的最大嫌疑人——陈嘉朗的身份完整公开。
身高178cm,体型偏瘦,肺癌晚期,长期咳嗽。以及他的高清照片、体貌特征、活动轨迹、可能藏匿区域全数在新闻中呈现,并同步上传至市政便民app与公安微博。
对这一决定,路从辜一开始以为应泊会强烈反对,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应泊默许了,一句话没说。
“你真的同意这样做?”路从辜曾在会议结束后压低声音追问。
“……是他求仁得仁罢了。”应泊说。
三天后,望海市公安局接到一通简短却掷地有声的匿名举报电话。
“我刚刚看到那张脸了。在湾河北区废弃炼钢厂靠宿舍区那边。他戴着口罩,穿正装,咳嗽很厉害。我在社区通告上见过照片,我确定是他。”
不到十五分钟,警方侦控系统锁定该区域地形图,结合航拍画面与现场热源分析,确认宿舍区北栋有疑似单人活动痕迹。
行动等级瞬间提升至一级应急部署。
炼钢厂外围被迅速封锁——警车、特警装甲、战术小组全部出动。无人机升空侦测,热成像锁定建筑内部,通讯屏蔽车同步就位。外围人群已迅速排空,街区广播切换至“请群众配合□□,远离封控区”的自动语音循环。
扩音器竖在风口最高的厂门边,粗大的话筒向着那片生锈、坍塌的楼体发出第一声呼喊:
“里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请立刻放下可能携带的危险物品,双手抱头,缓慢走出厂房——重复一遍——”
但没有回应。只有回音在钢骨间盘旋,撞在空旷水泥墙上,像是一个古老机器的回响。
应泊站在第一排警戒线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栋脱皮斑驳的厂楼。
他忽然低声道:“我进去吧。”
路从辜转头:“什么?”
“我进去谈。”他说,语气平静得像陈述天气,“他可能不会开枪。但他一定不会接受别人的投降要求,只有我能试试。”
路从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说的是对的。
“我不是为了抓他。”应泊声音很低,却极清晰,“我是想给他留一点选择的余地,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转身去取防弹衣,动作干脆,像是早就准备好。他披上那件黑色厚重的战术马甲,锁扣扣紧,整个人如同将要潜入战场。
路从辜犹豫片刻,终究低声道:“你进,通信保持,最迟半小时我要你出来。”
应泊点头,没有废话。
他从封控线最前端绕过警戒带,迈步走向那片破旧厂区的边缘。脚踩在锈蚀铁皮与碎石交错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风从后颈穿过衣领,吹起厂区残破标语的旗角:“安全生产重于泰山”,几个字残缺不全,在空中翻卷得像某种讽刺。
他一步步深入,直至走入那栋北栋宿舍附楼后方的一间废弃工作间。
内部黑暗,光线从钢骨裂缝中勉强洒入,一张早已废弃的操作台前,半倒着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