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稍作沉吟才抬眼,对着莫大夫小声说道,“她的脉象沉细如丝,似有若无的。”
“嗯。”
莫大夫捋着胡须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随即目光又落在何娇苍白的脸上。
“姑娘这是中气下陷,清阳不升之症。”
他示意何娇张开嘴,指尖轻托着她的下巴,细细瞧了瞧她的舌苔。
“你平素身子骨尚可,只是偶尔会突然昏厥,不省人事,过会儿自个儿就能醒转,发作时既不抽搐,也不会口眼歪斜,倒是会出冷汗,汗珠子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我说的可对得上?”
何娇闻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正是这般!看了好些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大夫摆摆手,“莫慌。”
他从药箱里取出针包,淡然说道,“这病症虽缠人,却非绝症。只是发作多了难免伤及根本。”
他边说边将针包摊开,“往后每三日我来施一次针,先给你提提阳气。你自个儿也要当心,定要注意起居规律,别操劳,最要紧的是少发愁,先把心神养好了。”
话音未落,银针已稳稳刺入何娇的百会穴。
清枝在一旁瞧着,只见莫大夫手法娴熟,转眼间又在足三里下了针。
施针结束后,莫大夫拿出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唰唰几笔写了一张方子,然后递给清枝,“丫头,仔细瞧瞧这方子,回去翻翻你的医书,明日来告诉我为何用这几味药。”
“是,师父。”
清枝双手接过,细细端详。
纸上有黄芪、白术、升麻、柴胡等药材,这些都是补中益气的寻常之物。只是看到“人参”二字时,她眉头微皱,这味药金贵,怕是寻常人家用不起。
她不动声色地将方子折好,转手递给身旁的桃丫,“让府里按这个配来。”
桃丫伶俐,早瞧出自家主子待这位何姑娘不同,当下也不多话,只利落地将药方往袖中一揣,福了福身便退到了一边。
回府的马车微微摇晃,窗外的暮色渐起。
清枝倚着车壁,终是忍不住问道,“师父,怎的连这样的疑难杂症,您都这般熟稔?”
莫大夫闻言,抚着花白的胡须笑了笑,“那是因为这些病,我都治过。”
车帘忽地被风撩开一角,一缕斜阳漏了进来,正巧映在他沟壑纵深的脸上。
“咱们莫家行医,讲究的就是个广字。”他抬手捞开车帘,瞧着外头的车水马龙,“寻常的头疼脑热,是个大夫都能治。遇上更好的方子,咱们学来便是。”
话音顿了顿,莫大夫的目光忽然深远起来,“可有些病症,世上本无成法可循。就像在荒原上开路,得靠自个儿去踩个脚印子。”
他转头看向清枝,眼中映着暮光,“这条路是难走,可总得有人走。这天下还有多少病症,等着人去琢磨透呢。”
清枝望着师父被夕阳镀了一层暖色的侧脸,不觉坐直了身子。她正声道,“记下了,徒弟定当用心去学。”
这晚,侯府的烛火微微摇曳,清枝伏在案前,纤指在医书的字里行间游走,不时蹙眉沉思。
另一边,徐闻铮坐在软榻上,衣衫松散地挂在臂弯处,露出精壮的背脊。莫大夫手里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一根根没入徐闻铮身体的各处穴位。
“既收了清枝为徒,何不就留在京都?”徐闻铮忽然开口,目光仍落在案前那个专注的身影上。
莫大夫的手蓦地一滞,针尖悬在皮肉之上,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句,“祖训难违。”
徐闻铮轻笑,“前朝的规矩,早该随那暴君一同入土。”他侧过脸,眼底灼灼,字字千钧,“莫家医术,当重见天日。”
莫大夫眼神锐利如刀,“你从何处知晓我莫家的旧事?”
“我半年前从天枢卫调过一份密档。”徐闻铮从容道,“百年前莫家宁死不侍暴君,满门忠烈,原以为传承已断。”
说到此处,徐闻铮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祖父常说,莫徐两家,本该同担济世之责。”
莫大夫沉默良久,忽然摇头,“你错了一处。”
他拾起银针,在烛火上缓缓转过,“得莫家真传者,未必姓莫。”针尖淬出一道寒光,又缓缓刺入徐闻铮的天宗穴,“就像这根银针,重要的是它能治病,而非出处。”
莫大夫松了手,对着案前那个沉思的身影喊道,“清枝,过来。”
清枝闻声抬头,见师父神色严肃,忙合上书册,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你来。”
莫大夫起身让出位置,将银针往前一递。清枝盯着那枚细针,咽下一口唾沫,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道,“我?”
“当然。”莫大夫不由分说地把针放在她的掌心,“往后我不在时,这差事就是你的。”
见她手指发僵,又补了句,“放心,我在旁边,扎不死他,顶多难受些时日。”
徐闻铮闻言挑眉,见清枝已经咬着唇凑近,他轻声安抚道,“别怕。”
清枝心中慌张,但下手极稳。
她在莫大夫的指点下屏息落针,刚扎上就飞快缩手,活像被烫着似的,退到三步开外。
几息之后,莫大夫问道,“感觉如何?”
徐闻铮面不改色,“右腿麻了。”
老人两指一捻,银针瞬间离体,“深了三分。”转头又把针朝清枝一递,“再试。”
清枝:……
盛夏的夜晚,街道的青石板上还透着几分白日的热气。
徐闻铮从宫中请了旨意,借着月色先去了凌王府。
侍卫推开冰窖的门,凌王的尸体端正地摆在冰床之上,他的面容已经泛青,确实是毒发身亡的模样。
随行的宫中老嬷嬷仔细查验后,低声道,“确是凌王本人。”
徐闻铮的指尖在尸体颈侧按了按,又掀开衣襟查看,眉头微蹙。凌王所中之毒,还有待探查,只是这毒,确实有几分蹊跷。
他出了凌王府,又转道去了软禁前太子的府邸。
好在萧翊的尸体也保存完好,仵作当面核验过后,确认他是气血逆乱而亡。徐闻铮盯着那张灰白的面容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替他合上了微睁的眼睛。
临走时,徐闻铮对孟清澜说道,“我与圣上求了情。”
夜风穿过廊下,吹动徐闻铮的衣摆,他的声音很轻,“明日圣旨一到,你就可以回孟府了。”
孟清澜*闻言,怔在原地。
她原以为自己要在这方寸之地耗尽余生,没想到还有机会摆脱这道牢笼。
孟清澜望着徐闻铮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们在宫中的那次初见。
那时的他还是个雪团子似的小公子,被侯夫人牵着,一双眼睛澄澈清亮,笑起来比那三月的朝花还暖人。
如今的他早已褪去了儿时的稚气,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沉淀着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沉稳气度。
又一阵风拂过,孟清澜的思绪快速从回忆中抽离,她的眼底渐渐凝起一股坚定之色。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她绝不会再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任岁月磋磨。
两日后,清枝正要登上马车,忽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清枝!”
她回头一看,竟是杜大娘站在不远处,她连忙提着裙摆快步迎上去。
“果然是你!”杜大娘也赶紧往前两步,眼里满是激动,“我来的路上还怀疑,那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几年不见,杜大娘模样没怎么变,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细纹,笑起来时更深了些。
清枝亲热地挽住杜大娘的手臂,将人扶上马车,又吩咐侍女,“先把杜大娘的行李安置好,再收拾间敞亮的屋子,要离我近一些。”
马车缓缓驶离,杜大娘挑起车帘往外张望,疑惑道,“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清枝答得干脆利落,“去盘个铺子。”
杜大娘闻言瞪圆了眼睛,身子都不由自主往前倾了倾,“你哪来的本钱?”
“我没有。”清枝抿嘴一笑,“可侯府有。”
“哎哟!”
杜大娘惊得一把抓住清枝的手腕,狠狠拍了下去,又低下声音说道,“侯府的钱可动不得!要是被发现了,轻则挨板子,重则发卖出去!”
她打量着车厢外随行的亲卫,又压低了声音,“瞧这阵仗,你在侯府必是得了好差事,可越是如此越要谨慎!”
清枝疼得龇牙,反手拍了拍杜大娘的手背,眉眼弯弯,“您别担心。”
接着清枝便将这些年的事细细道来。
杜大娘听着听着,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最后长舒一口气,“这真是苦尽甘来了。”
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清枝,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瘦弱怯懦的小姑娘,如今言谈举止间尽是沉稳,那双眼睛亮堂堂的,透着说不出的精神气来。
清枝最终选定了西市的清云阁。
至于原因?倒真让徐闻铮猜着了。
那醉月楼的东家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眼瞧着还不上,铺子早晚得被拿去抵债。于是那东家心里发虚,正琢磨着赶紧捞一笔,好卷钱跑路。
清枝在清云阁等东家时,隔壁桌的闲谈声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前太子昨夜饮酒过度,竟突发中风去了!”
“可不是,好在圣上念及孟家功绩,如今又只剩孟清澜这一个女儿,特准她归返本家。”
“是啊,不然这孟清澜成婚多年,又没生个一儿半女的,日子可就难熬喽。”
……
清枝忽然抬头望向杜大娘,“大娘,成了亲的夫妻,怎么会没有孩子呢?”
她眉头微蹙。
在她的认知里,男女一旦成婚,女子自然就会怀上孩子,这中间还能有什么曲折?
杜大娘刚夹了一筷子腌黄瓜,闻言筷子停在半空,斜眼瞅了清枝一眼,“小丫头怎么突然问这个?”
说着她把黄瓜送进嘴里,嚼了两下才道,“还能有啥曲折,就是男人不行呗。”
清枝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晚,清枝按莫大夫教的法子给徐闻铮施针。
烛火摇曳中,徐闻铮已褪去上衣端坐着,肩背线条在一排烛火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分明。
清枝站在他身后,指尖轻按着穴位,忽然倾身凑近。
“别动,我要施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