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伏归将她半扶起来,靠在枕头上,给她擦完汗,看到她干涸苍白的嘴唇,又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来,喝点水。”
纪吟下意识照做。
温水浸润咽喉,缓了许久,纪吟的思绪终于回笼。
“你怎么来了?”她问,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我听说你晕倒了,不放心,所以来看看你。”
“我现在没事了,可能是爬山太累了吧。”纪吟随口答道。
段伏归微垂着头看她,高挺的眉弓在眼窝落下一片阴影,瞳色晦暗难辨。
她还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已经有身孕了。
要告诉她吗?
但就算现在不说,过两个月她自己也会发现的。
段伏归的眼神不自觉落在她腰腹处,如果她不知道自己有身孕,整日东奔西走,万一出了意外……
“先前发生什么了?你那丫鬟说你遇到一个自称闻寂的老僧,然后你就晕了过去?”
纪吟回忆起梦中的场景,痛苦地闭上眼,摇摇头,显然不想多说。
来,是缘法;去,亦是缘法。执着于一处形态、一处归所,岂非自缚?
她这一缕异世来的孤魂,就如一丝青烟,被莫名的“风”吹到了这个时代,她一直死死抓住前世的过往,如同抓住青烟消散前最后一缕形态,执着地认定那才是她唯一的归所。
这执着,便是那日夜啃噬她的跗骨之蛆;这执着,将她牢牢地困在了痛苦的深渊里。
原来,这些年,是她自缚了吗?
如果注定无法回去,她是不是,该学着做这个时代的纪吟了?
爸妈说要她开心,只要她开心地活着就好。她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段伏归瞧她瞳光一点点凝实,表情渐渐坚定,应当是摆脱梦魇的影响了,心下微松。
他轻轻握住她被子外的手,“阿吟,我想有件事,该让你知道。”
“什么事?”纪吟抬起眸,纤长的睫羽犹带几分水汽,浅色的瞳仁如同一颗水洗过的晶莹的琥珀。
段伏归看着她,呼吸忽然重了起来,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孩子,他曾盼
了数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到来。
她执意离开自己,就算有了孩子,她愿意……留下他吗?
“你想说什么?”纪吟察觉到男人的不对劲。
“阿吟……”段伏归温热的大掌轻覆上她的小腹。
纪吟顺势看去。
“你肚子里,有我们的孩子了。”
“什么?”
纪吟只觉眼前的一切似乎又虚幻起来。
“我说,你怀孕了,肚子里有我们的孩子了,他快两个月大了。”
“两个月?我们什么时候……”
对了,纪吟也想起来了,那日她去余家赴宴,中了药。
只不过后来药性发作,她整个人迷迷糊糊地,也几乎想不起马车里发生的事,醒来时就面临刺客刺杀,后边更是险象迭生,她实在没工夫去想昏迷时那点插曲,就被她忽略了过去,她以为段伏归给自己吃过解药,或者是跳到冰河里压制住了药性,没想到他……
她上个月没来月信,也没多想,毕竟那夜在冰河里泡了一阵,两人上岸时差点冻死,才一两月,身体没恢复过来也正常。
段伏归看她表情发沉,连忙为自己辩解,“阿吟,我不是故意的,那日,我进了那屋,也吸了些香,加上你太过难受,我便没忍住……”
其实,他吸的香不多,若面前的是别人,他忍忍也就过去了,偏偏是她。
“你若气恨我,要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能出气。”
纪吟微叹口气,揉揉额角,“算了。”
若他没替她解去一部分药性,说不定她根本不能及时醒来,就更别说后面回去救人了,如果他真为救自己死了,她才更难心安。
“那这个孩子……”段伏归小心翼翼地说。
对了,孩子,纪吟下意识覆上自己小腹。
“那夜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怀上,他真是命大。”她喃喃着说。
段伏归听她这么说,心头一沉,脸色发白,筋骨分明的指节一寸寸绷起。
“孩子怎么样,他有事吗?”纪吟忽然问。
想到那夜的颠沛流离,加上前些日子她一直在吃药,不知道对孩子有没有影响。
“寺里的法空和尚来诊过,说是尚好,只是你以后要少操劳,好好养身体孩子才能建康,但这毕竟只是个和尚,我还是叫太医再给你诊诊,行吗?”
“你想要他吗?”
“想。”段伏归毫不犹豫答,而后又反应过来,小心看着她,“这只是我自己的念头,孩子是你怀的,我说过,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如果你不想要……我……我……”最后几个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个向来骄傲坚毅的男人,此时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纪吟没有立时答他。
她想到自己穿越来这么多年,从未有归属感,“纪吟”的父母弟弟,不是她的父母弟弟,虽然她也结交了些好友,发展了自己的事业,可她内心深处始终是寂寞的、孤独的,仿佛游走在世界边缘。
如果注定回不去,有个血脉相连孩子,是不是也不错?
她答应爸妈,会好好活下去。
有个孩子,她就有牵挂了,也有家了。
“段伏归,我们留下他吧。”
段伏归怔怔地看着她,眼眶通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生怕是自己执念太过产生的幻觉。
“阿吟,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纪吟缓缓扬起一个笑,“我说,我想留下他。”
第97章
“阿吟,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留下他。”
纪吟看着男人通红的眼圈,心中亦生出几分酸涩。
若是从前,段伏归逼着她怀孕生子的话,她绝对不会要这个孩子,但他们恰好有了那场意外,他舍命护她,同生共死,最后,他选择尊重她的意愿放她出宫,过往恩怨散尽,她不再恨他怨他;她今日又恰巧遇到这番点拨,彻底转变心性。
一切都是那么恰好。
她最终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她不知道这个消息时,没有任何感觉,但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她心中却划过一丝奇异的感受。
她将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纪吟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奇妙体验中,段伏归则盯着她傻笑。
原以为今生或许都只能远远看着她了,没想到他们竟还能有孩子。
她愿意接受这个孩子,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不恨自己了,甚至是有感情的……段伏归忍不住浮想联翩。
他是不是还有机会?
她最心软了,如今有了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的,她会不会接受他?
段伏归想问,却又生生忍住,不行,不能操之过急,万一刺激到她……
总之,段伏归已经决定,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放手的。
但他吸取从前的教训,不会再强迫她了,他会一直守着她。
寺里终究没有家中方便,眼看日头渐渐西斜,纪吟决定趁着天黑前下山。
白马寺在山顶,只有石板路,马车上不来,一些富贵人家来上香会乘坐人轿,但段伏归依旧不放心,扶着她出了寺门,来到青石台阶前,说要背她下山。
“我又不是走不动路。”
自得知她怀孕,纪吟在段伏归眼里就成了瓷娃娃,生怕磕着碰着累着,只恨不得她一步路都不要走,他看着她肚子,“你今天才晕倒过一场,而且怀孕初期正是要小心的时候,下山路险,万一不小心脚滑,呸呸,总之,还是我背你下去更稳妥些。”
他说的有道理,纪吟今日爬上山来,小腿到现在都还泛着酸,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肚子,想到还有个小家伙,也不敢冒险,便听话地趴到男人背上,双臂轻轻搭在他脖子两侧。
段伏归将她轻松往上一托,脚步轻快地踩着青石台阶下山而去。
此时正是红日西坠,彩霞弥漫天空,余晖穿过松柏间疏疏密密的缝隙,错落在二人身上,林中时有倦鸟振翅划过,鸟鸣啾啾。
山上时不时传来白马寺的晚钟,钟声悠扬旷远,仿佛能涤荡人心。
段伏归背着纪吟,稳稳当当地走在下山路上,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幸福。
这一刻,他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纪吟趴在男人背上,感受他后背传出的体温,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雄浑的味道,她也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能与他这么平和地相处。
或许,这个孩子的到来,于她而言也是件幸事,能叫她从此不再孤独。
段伏归想把她带回宫,让宫中太医好好给她诊脉,毕竟那夜又是中药,又是跳河受冻的,他实在担心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纪吟却不肯,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我要回我自己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