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几人以为还要有一番苦战之际,她的眼神突然变了。然后下一瞬,薛鸣玉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倏尔变得苍老,连头发都一息之间全白了。
屠善愣怔了一瞬,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神忽然平静得可怕。
“她这是……”
飞舟窜出去很远,凌太虚却还忍不住扒着飞舟的边缘回头张望。面上满是稀奇与惊叹。倘若屠善不是屠善,恐怕凌太虚就要火急火燎地赶去细细观察研究一番了。
“只是可惜了那些草,被烧得一干二净。”凌太虚一面张望着,一面还在忍不住地扼腕叹息。
“我见您之前似乎已经另外采了些。”崔含真说。
“是采了,可掐下来一看发现根本没用。难怪屠善敢明目张胆留着那些草!”
“这草之所以只生长在陵山,便是因为这里灵气最充沛。可惜,有了归元阵,山顶那些草都枯了,唯独最靠近阵法的还勉强活着,但也因常年得不到灵气滋养,与寻常杂草无异。”
凌太虚深深叹息一声,竟比崔含真这个中蛊的人还要愁苦。
“原本寻思着等归元阵破了,必然有灵气大量泄露,趁那时采药是最好的,结果……”
崔含真立即说:“这也怪不得鸣玉,不是她放了那把火,归元阵也破不了。”他受伤的手还在流血,眼睫也微微地颤,垂下的眼睛似乎藏了什么更深的东西。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数。”
他轻声说。
但薛鸣玉掐着掌心的手却忽然松懈了下来。因为她看见他柔顺地垂在胸前的发尾竟不知何时结起了薄薄的冰霜。
他身体里压制着蛊虫的寒冰开始作用了。
就在这时,柳寒霄给她的传讯玉牌恰时地闪了闪。她面色不变,沉静地低头看去,却见上面只有简洁有力的一行字。
龙脉断了。
第86章 八十六朵菟丝花
◎……◎
回去后,凌太虚探了崔含真的脉象。
他先前在地穴里被屠善伤到,又牵动了心脉中的蛊毒,使得原先的术法不能再完全压制住其中蠕动的蛊虫,且蛊毒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凌太虚替他暂时护住了心脉,又焦头烂额地回荒云去翻些从前的日志,意图为他另寻生路。
薛鸣玉注视着崔含真再度把自己封进后山的寒潭中,手却不自觉按住自己的心脏。
她总觉得这几日她的心不大安宁,好像蠢蠢欲动着要坏她的事。以至于她对他们下手渐渐有了迟疑。从前她杀卫莲舟分明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如今却开始有一丝的不忍与犹疑。
但薛鸣玉不需要这一丝的不忍。
她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谁都可以做她的垫脚石,没什么舍不得的。
薛鸣玉冷静地告诫自己,不狠心,她就会是下一个顾贞吉。而她绝不要做顾贞吉。她宁可成为屠善这样的人。
至少不会死得稀里糊涂,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
默念了几遍后,薛鸣玉感觉那颗心终于平静下来。或许是封印经由了几次穿云镜的力量被削弱了,菩提心逐渐有了破土而出的意图。
但不要紧。
薛鸣玉心想,大不了到时候菩提心暗示她去救谁,她就先一步把谁杀了。
顾贞吉还是心太软了,要是趁菩提心力量还没那么强时,先把扎根在她身上吸血的蚂蟥都用刀子一个个挖出来,届时就剩她一个……就像那老和尚所言,
——成了孤家寡人,菩提心又能奈她何?
思定,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才慢慢从崔含真的背影移开,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传讯玉牌上柳寒霄捎来的口信。
他说,他已经到了江心镇,按照她指引的方向去寻燕回南。
“龙脉既毁,屠善没了阵法源源不断供应真气,修为定然要倒退一大截。她不会放过我的。既然都是死,我宁可再助你一程。我会去成为那个地仙的人面花,但也万望你莫要违背你我之间的约定——”
“无论如何,杀掉屠善。”
“另,萧明徽不知如何与苍梧山搭上了关系,前不久已有苍梧山之人前来暗中接应。此外,就在一刻钟前,有数十位修士自称来自荒云山,受她们山长所托,前来护持瀛州。”
最后的最后,是柳寒霄给她留下的两句戏语似的调侃。
“数年前,你尚且年幼,彼时你意欲杀我,却不能;我说,若干年后胜负犹未可知,你却道凡人与修士有天堑之隔。”
“如今,倘若你再对我拔刀相向,恐怕我的这颗头颅只会欣慰地滚到你的脚下。”
……
一切都在按照她料想的那样发展。
薛鸣玉对另外两山的人愿意趟这趟浑水并不感到奇怪。毕竟,单单龙脉下一个阵法和陵山的一个阵法就足以修仙界惶恐不定了。何况,还有凌太虚亲眼目睹。
“即便是当年的屠善,也不曾能狂妄到与天下人为敌。至于如今,她老了,就更不能凭一己之力从各家山门的围剿中脱逃。”
“她必死无疑。”
凌太虚说这话时还显而易见流露出几分惋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凌太虚当时在飞舟上拍了拍薛鸣玉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意有所指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不要学她。”
薛鸣玉微顿,却若无所觉般问凌太虚此言何意。
凌太虚却大笑道:“你这性子,可没小时候有趣。怎么也开始学会和人打机锋了?”
随后又压低了声音,似乎有意避着崔含真般,对她道:“即便是山门里看着正经的老东西,谁手上又没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呢?有些事,不是不能做,而是要避着些人做。”
“你方才,太明显了。”
薛鸣玉听着她传音入耳,并不让崔含真听见。与此同时,一只手忽然变出来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塞进了薛鸣玉的乾坤袖中。薛鸣玉顺着不动声色摸进去,蓦地定住了。
是一把完好无损的药草。
凌太虚骗了崔含真——
那些药草并非一定要破了归元阵方可起效。
她做了这么多年救人采药的行当,哪里会连这种细节都疏忽呢?
一个医修出来采药,那这药草就要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她忘了什么都不会忘记药草。怎么可能会被薛鸣玉钻空子一把火烧得精光,而她毫无防备呢?
她分明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这药草我留给你,是救,还是杀,都看你。倘若你后悔了,还想要他活,我总能为你把这谎话圆回来。”她含笑望着薛鸣玉,慢悠悠的声音却像线虫钻进薛鸣玉耳朵里。
薛鸣玉凝望着她,“为什么帮我?”
凌太虚却扬眉说起旧年的一桩事,“当年你那样小的年纪就能把庙里的山贼都杀了,还冒雨为我找来苦佛草。我那时就说,我见你很合眼缘。你的性子很让我喜欢。”
“或许差一点,如今成了师徒的,就是你我了。”
“人生在世,不过随性所至。这人,救与不救,于我而言,并无多大分别。若是不救他,你更高兴些,那也未为不可。”
她悠悠叹了口气感慨道:“屠善有一句倒是不曾说错,论脾性,我与她最相宜。只可惜她这人实在过分高调,尽干些打眼的事,这不就要死了吗?我还想多逍遥些时日,就不陪她轰轰烈烈地去死了。”
薛鸣玉听她话里话外对屠善尽是欣赏,忽然想到之前卫莲舟的话——不止屠善,有些人其实也暗暗地希冀修仙界回到数百年前。
于是她冷不丁问道:“你是不是也赞同屠善所言,想要修仙界恢复从前?为此,宁可凡人消亡,也要灵气复苏?”
“……”凌太虚先是深深望着她,悠悠一笑。她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只是说:“过去虽合我心意,但既定的事,我也从不去改变。”
“我其实是个很怕麻烦的人。”
她最后如此说道。
……
薛鸣玉后来把陵山上的见闻都悉数告诉了翠微山的长老,当然,她把凌太虚与自己的那段交谈自发隐去了。
翠微山的长老或许也从其它山门那里得了音信,立即派人去了郦都城主府。
“不去瀛州,反而是留守襄州吗?”薛鸣玉不觉问道。
长老思忖了片刻,或许在酝酿如何告诉她,又或许在斟酌该不该告诉她。但到底还是把其中缘由与她说清道明了。
“你还记得郦都地动,城主府曾经裂开一道通往深渊的缝隙吗?”
“自然,那时我就在郦都附近。也是那时候,我才认识了萧青雨和师尊。但那道缝隙不是被封印住了吗?”
“是被封印住了。可你知道这缝隙的来源吗?”
薛鸣玉静默须臾,答:“不知。”
长老长叹一声,对她道:“是天道要襄州百姓世世代代受苦,才会有这么一道缝隙。”
“天道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