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后不是妻子,她可以是政治伙伴,但伙伴当久了,便是敌人了。
秋洄低着头,身上和脸上皆作宫女打扮,她是陌生的,但此刻无人会起疑为何陌生的宫女会出现在君后宫中,因为君后宫中的侍者全部被调离,亲近者更是被杖毙,而君后自己,则是被终生囚禁。
情上输了不会致命,权上输了便是伤命。
秋洄不知道两位君之间有没有情,能够一起相伴走过风风雨雨的,到头了,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无论落到谁眼里皆是令人唏嘘。
但她不会。
殿内只有堪堪两盏灯,她奉命送来一副墨宝,此时幽暗光影之下,依旧穿戴华丽的君后正提着袖题字作画。
她今夜准备了两种死法,割喉或上吊,两种都有一个全尸,可以伪造出畏罪自杀的假象。
放下墨宝,她没有停留而是和宫女一起准备离去。
“你,来替本宫研磨。”
身后,君后忽然开口。
她心一顿,转身见君后望的正是自己。
福身:“是。”
灯火摇曳,她站在桌边一边磨墨一边听着外头脚步,寻着合适的时机下手。
“可知本宫为何留你?”
君后依然在作画,可突然开口询问,秋洄有种直觉,君后已心有察觉。
“奴不知。”
“既来了,是准备让本宫如何死去?”
“奴惶恐,不知娘娘何意?”
君后忽轻笑一声:“本宫没见过你,大约你是做了伪装。本宫落到今日的地步,你又是个面生的,除了替你主子办事,本宫也想不出别的了。”
秋洄心一沉,她果然知道了。
这便是上位者的敏锐吗?只看了她一眼,便知今夜会遭变故。
“娘娘不喊人来?”
“你既能走到这里,本宫就算是喊了人,这喊声也不会被人听见。”
宫门有侍卫把守,君上顾及太子并未废后,若宫中出现刺客,侍卫定会全力抓捕,何故呼救不被人听见?
秋洄微微蹙眉,一时不解其意。
“待本宫作完这最后一幅罢。”
不知怎的,她竟也听从了这话,恭顺地磨墨,恭顺地等待,恭顺等着君后交出自己的命。
“你的主子是谁?”
“君后可猜猜。”
“本宫不猜,本宫手上性命无数,不是谁都有资格让本宫记住。但本宫笃定,你不是君上的人。”
“为何?”
君后只笑了笑,不语。
两刻后,她结束了作画,是一副水上行舟图,画中是一对年轻男女。
“本宫与君上年少相识,舟上定情,后来我族倾尽全力扶持君上,在他继位之初替他扫除朝中不安之势......那一年,他答应给我最尊贵、最独一无二的荣宠和地位,他还说,他的第一个孩子只能是我生的,他要让我的孩子做太子......”
君后拿起了画,缓缓走到墙边,想要挂起。
“可是不出三年他就变了心,纳一个又一个女人入宫,给出去一个又一个承诺......”
她说得平淡,秋洄只静静听着,目光静静跟随着不做任何回应。
“过往一切皆是笑话,君者无情。不同的女人和孩子都是威胁,是威胁就要扫除,可你知君主高明在哪吗?”
君后忽然发问,秋洄怔了一瞬,思考片刻,摇了头。
“他不会自己动手,他只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脏了手的人,只会是我们......”
秋洄注视君后的脸,她明艳大方,举手投足间尽是华贵优雅,可那只是表象,在幽暗的烛火映照下,秋洄看见了哀伤。
君后端起烛台朝她的画走去,淡漠道:“若是得不到最好的,得不到我最想要的,我宁愿毁掉,亲手毁掉我建立的一切,也好过落给旁人......”
然后,她亲手烧了自己的画。
“本宫不需要全尸,这场火足以烧干净一切。但本宫只有一个请求。”
火势渐起,君后的脸在火光照耀下似乎年轻了许多,也美丽了许多,更是疯狂了许多。
“别动我的太子。”
火吞噬了一切,耀眼的光强行撕开夜幕。
这场火烧了大半夜,烧到惊醒了宫里所有人,烧到宫外都能窥见这一抹明亮,这时,有人搬来了水。
什么是最好的?自己想要的就是最好的,对吗?
秋洄静静凝望火光,她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火的疑问。
若是得不到,野不能给旁人,若是得不到,就要毁掉吗?
原本共同背负黑夜的人忽然留下了自己,独自去追寻天光,这是背叛,是对共生者的背叛,不能原谅。
与其看着心中所想在别人身上追寻快乐,不如自己亲手毁掉。
被浓烟熏过的天,即使有太阳也是灰的,晦的,她仰望天空,心中不断回想与君后的对话。
她似乎有些迷茫。
“祭司这是发什么呆?”
宫门外,充满威严的声音从前靠近,她回过神来,见是君上,赶忙行礼:“见过君上。下官是有些后怕。”
“祭司问心无愧,不必害怕。火烧去了恶妇今生的罪恶,朕希望来生,她能好好赎罪。”
君上的语气有些哀伤:“毕竟她死时是后,朕已下令,以国丧规格下葬,未来这段时日,要辛苦小洄你,好好替君后的往生之路操心。”
沉稳有力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她恭敬答:“下官不辛苦,为君上分忧本就是小洄该做的。”
“嗯。若是后宫的女人都像小洄一样听话,朕就舒心多了。”
秋洄装作听不懂:“夫人们与小洄一样,都是为君上马首是瞻!”
君上笑了两声,目光随意一瞥,指了指她的发饰,问:“这段时日怎不见你簪蓝宝石?先前天天簪,朕见你喜欢,还特意让宫中技师为你打造了独一无二的宝钗准备赐给你。”
她又一愣,脱口而出:“蓝宝石......这不是破石头吗?”
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天真样反而逗笑了国主,他大笑了两声,点头:“祭司真是妙人啊,确实是破石头,只不过是稍稍珍贵一些的破石头。此乃虞北两国交界山脉独有,开采可得花不少功夫,不说价值连城,也可值千金了,到了你嘴里,倒是成破石头了。”
国主这话到旁人耳中是不见怪罪,只有宠溺,前一夜君后才归去,后一日便赏了她一根价值万两的宝钗。
秋洄静静端坐在桌前,昏黄光线下,宝钗用金线勾勒,通体淡蓝晶莹剔透,顶部是雕刻成了花朵绽放之形,花瓣中缀了一颗红宝石,即使光线不够也依旧夺目异常。
与之相比,当初沉喻送那根银簪,那上面的蓝宝石只是海中一粒粟米。
那颗蓝宝石他花了多少钱?
又是向上呈孝敬,又是府内省开支,可他求人办事出手便是绿翡翠,答应她的首饰就是蓝宝石,他到底哪来的钱?
又或是,他的日子到底有多窘迫?
她忽笑了声,怪不得总是要看账,若非她发现沉喻屋内无银两,她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他身上没存下一丝钱财。
拔下发上玉钗,攥在手中两厢一对比,她这玉钗太过朴素,可这又要花多少钱呢?
不肯对她说一句爱,却承担她在渡鸦内的救命花销,又因她一句嫉妒给她最好的首饰,这是她的义父,为她破了自己的底线,但也是她的义父,坚持让她入宫,让她离他远远的。
一来一去,一拉一扯,她简直恨到咬牙。
君后的自毁,是上天给她的提示吗?
如果得不到义父的爱,不能和义父共存,那就毁掉他。
沉喻点了点上次秋洄留下的数目,他买消息打关系又花了一些,剩下的他扎好锦带收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君后陨于大火是藏不住的消息,他不清楚是秋洄的手笔还是谁,总之君后死了,他的仇,沈氏的仇已经报了一半,另一半,他要替秋洄好好琢磨琢磨。
手指撑在唇上,他正默默思量着,余光忽见有黑影在门上。
心中一动,他低声问:“谁?”
“是我,义父。”
没有敲门也没有直接推门而入,他有些奇怪:“进来。你怎么出宫了?宫里君后那不需要你在场吗?”
“连着诵了七天,接下来要在通天楼摆坛。”
“如此啊,好,那你快回去吧,有任何变化传信给我。”
秋洄又将门抵在了背后,抬头直直注视着他的脸。
每当她靠着门神情淡漠注视他时,就像在宣判他无出路,而生路就在她手上,他必须要付出什么才能撼动她的心意。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也不恼了,坐回去淡淡问:“你想做什么?”
“想听义父说一句话。”
“说什么?”
“说你不想我入宫,不想我做君上的女人,说你,说沉喻爱我。”
手指僵在桌面,他闪躲了目光,道:“这是三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