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竹微微拧眉:“你是在自欺欺人,宫里行事,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那位祭司若稍有不慎,你可能保证她不会将你供出?”
沉喻坦然:“供出便供出,她答应我,会做到这一步,只剩这一步了,我不想放弃。我知此事风险大,东卿不能帮我,我也不会强求,我本就抱了必死的决心,只是可恨此事不能由我亲手去做......”
“你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你那位祭司可有必死的决心?她当真是与君上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送命不可?还是只是为了你才甘愿冒险?她可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
沉喻忽拧了眉,捻着指腹不作答。
李琅竹见他沉默,继续问:“你与你那位祭司是何种关系?”
“我是她的......义父。”
她微微一惊,更加气恼:“既为义父,你也忍心让她去送死?她还这么年轻,当年你离家也不过这个年纪,你是见过了大好河山,尝过了人情冷暖,你可以看开可以释怀,你可以觉得生命不过如此,那你的义女,她是这么想的?你可有问过她,她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她......她愿意......”
“愿意?究竟是她愿意还是你挟义父之名强行逼迫?”
沉喻忽觉唇上失了温度,他或者秋洄,他们愿意一起赴死,可他没想过,他根本就没有给过秋洄第二条路,有后路有选择的,从来就只是他自己。
他仗着有秋洄的承诺,亲手将她推上了必死的路,而今他愿共死的承诺是对她完全的不负责,是施舍,是个笑话。
五指倏然收紧,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支支吾吾:“我会赔给她的,用我这条命......”
“赔?你可知,只有活着才能赔偿,才能弥补,丢了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琅竹看他犹豫的模样,叹息:“阿喻,逃吧。”
他心猛地一缩,抬头:“逃?你让我逃?我能逃到哪里?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没有容身之处也好过在这里如履薄冰,哪怕一路逃亡,你也能够挺直脊背逃亡,不用再卑躬屈膝。阿喻,放过自己吧。”
卑鄙,他们都太卑鄙,和太阳和黑夜和死亡一样卑鄙!
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可她轻轻几句话又让他开始动摇,又让他开始畅想,畅想他和秋洄活下去的未来。
“琅竹,你和东卿一样卑鄙,你们都卑鄙。”
李琅竹勾起唇角却笑不出声:“谁让我们兄妹是两个人呢,一个人怎打得过两个人?”
“我打不过,从一开始我就打不过东卿,可那个时候你明明是帮我的......”
“我不帮你,难道要和兄长一起欺负你吗?”
他盯着地面,淡淡地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李琅竹望着他的侧脸抿了抿唇,最后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我的话。”
她走了。
一口气堵在胸中难以纾解,沉喻喘着气起身踱步又坐下,提起茶壶又猛灌。
凉水下肚刺激得他身体打颤。
他和东卿、琅竹兄妹俩从小一起长大,表面上他们的情谊断在了他离家出走那一日,后来的撕毁婚约也极其干脆,可私底下他们三个仍有往来。
说是往来,但大多是他们有意无意的照拂,可这照拂在出事后像极了同情和施舍,他不愿承,便暗中替他们游走用人情交易。
今夜是他和李琅竹第一次放下身份交谈,他知道他们的好意,亦明白他们不想看见多年的好友死里逃生后又走上不归路,所以他们劝,一个劝不动就来两个,横竖他们有两个人,他说得过一个也说不过两个。
劝他放下劝他放过自己,这何尝不是在劝他背叛秋洄,独自苟活?
他不会背叛秋洄,正如她不会背叛自己,可是琅竹说的,他没有给过秋洄选择,她完全是凭着她以为的爱意在行动,在赴死,他真的要一条路走到底吗?
秋洄站在御书房外,身上穿着厚重的祭祀礼服,身后是一大队手捧贡品的宫人,她要给君上一一过目贡品。
大约等了大半个时辰才有太监出来回话:“祭司大人,君上说贡品交由祭司大人全权负责。”
她疑惑:“君上好久没召见我了,君上难道厌弃我了吗?”
“祭司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君上怎会忘记您呢?瞧。”
大太监手捧檀木盒,打开,里头是一枚金锁。
“这可是君上亲自为祭司大人挑选的,大人可喜欢?”
金锁在日头下熠熠生辉,上面还有红色宝石做点缀,和蓝宝石钗一样价值千金。
她咧开嘴,满脸欣喜:“哇,真好看,那劳烦您替我谢谢君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接过金锁,她恭敬行礼,但转身便没了笑意。
桌上是装着毒药的药瓶,她静静注视着,思量下手的时机。
这段时日君上做出感怀君后的模样,疲惫伤心,还经常亲自教导太子以表哀思,若她伪装成宫女埋伏在太子身边,势必有机会见到君上,到时候不管是毒还是直接行刺,她都有七成的把握可以一击毙命。
只要让她见到君上,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她的义父也可以解脱了。
咚咚
眸光一动,她手一扫便将毒药收入袖中。
“谁啊?”
“祭司大人,君上传召。”
第285章
秋洄跪坐在君上身旁,轻轻拨弄着熏香炉里的灰烬。
冬日里,天黑得很早,天边已经是乌压压一片了,遥望的人分不清是即将落雨还是即将黑暗。
殿内沉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太子蜷在君上膝盖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
君上揉了揉眉心,眼下是青黑一片,就连朱笔都握得有些颤抖。
秋洄余光扫视这父慈子孝的一幕,心中冷笑。
君上传召她来就是给太子编故事,告诉太子,君后已往生,望太子切勿挂念,好好替君上分忧。
用假故事来缓解太子的思念,君上真是一个极好的父亲。
“陛下,您歇息一会吧。”
君上摇头,嗓音沙哑:“朕还有奏折未批……倒是你,陪了太子这么久,也该回去休息了。”
秋洄垂眸,藏住眼底的冷意:“小洄不累,小洄只是担心陛下的身子。”
君上摇头:“朕堆积了许多的政务,为政务劳累便是为百姓劳累,若百姓得福,朕就算是从此缠绵病榻也是应该的。”
秋洄酝酿泪眼:“小洄不想君上劳累,小洄来伺候君上。”
她上前两步坐在脚踏上想要替君上捏腿揉肩,但君上大笑两声,拂了拂手:“有宫女做这些事,何故要你来伺候?”
他阻止她的动作,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若天下的狐狸都像你这般乖巧,朕也不必如此劳神了。”
秋洄一愣,面上却笑得愈发天真:“这么说,小洄最是乖巧了?”
“那时自然,哈哈。”
她品不出此种意味,可心跳一突一突,她的直觉告诉她,今日不是动手最妙的时机。
正思量间,大太监躬身进来,手捧参汤:“陛下,该进补了。”
不容她多想,她必须把握每个机会。
自然上前接过玉碗,她娇声道:“让小洄伺候陛下吧?”
君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拒绝却也并未允许。
但参汤无毒。
她舀了一勺,轻轻吹凉,递到君上唇边,他笑了笑低头喝下,喉部滚动时,她甚至能看清他脖颈上淡青的经脉。
杀他易如反掌。
待参汤见底,她亦笑得愈发浓烈:“君上,这下您有精神了吧?只要您有精神,您的明德一定会被百姓瞧见的。”
“嗯,你这小狐狸嘴真甜。”
她乖顺将脸凑过去给君上抚摸,见他抿了抿嘴,便顺势起身倒茶,而袖中毒粉也无声滑入杯底。
“陛下,参汤喝多易渴,您用些茶吧。”
她双手奉上,此时心跳忽然加快。
“还是你懂事。”
君上刚要接过,秋洄一眨不眨盯着茶盏,胸腔内的心也逐渐上升。
正要饮下,此时,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陛下!北境急报!”
茶盏悬在了半空。
秋洄指尖微颤,却见君上随手将茶搁在案上,沉声道:“宣。小洄,先退下。”
“是。”
她不得不退下,走前瞥了眼那杯茶。
整壶茶里都下了毒,只要君上喝下一杯,不,半杯,半个时辰后他必毒发,她配得剂量足以毁坏他的意志,就算君上被救回来,那也与残废无异。
可惜,她不能亲眼见到这一幕。
回到偏殿,秋洄放松了身体,瘫坐在椅子中,双臂张开搭在椅背上,窗外月色森冷,她的心也同样冷。
她就静静等着,等着宫中的丧钟,丧钟响,义父大仇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