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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穿越重生 > 燕雀安知 > 第58章
  他又扬手举着鼓槌敲出最后一下,登闻鼓的余音还在神武门外回荡,傅游艺已自行褪去官袍,只着一袭素白中衣跪在刑凳前。
  那御史也只得咬牙挥手,任由刑杖破空之声响起。
  “啪!”
  单是第一杖落下,傅游艺便忍不住闷哼出声,嘴上却毫无喊停的意思。不过数下,脊背便洇出血痕,他勉力咬紧牙关,十指死死扣住刑凳边缘,指节都泛出青白之色。
  围观的百姓已有不少,不忍地别过头去。
  三十杖毕,傅游艺几乎已成血人。
  周围的小吏忙上前搀扶,他却摆手挣开,独自拖着伤躯爬到登闻鼓前,只留下滴了一地的血迹。
  他用尽力气抬起手指,重重叩响鼓面。
  “臣今日击鼓,非为诉我之冤!”他的声音嘶哑不堪,已全失了读书人的体面,然而周遭百姓早已安静得落针可闻,因此每个字都清晰传入在场众人的耳朵,“臣只求一问:为何妇人告夫需先受刑?为何女子诉冤要先自伤?”
  人群中一阵哗然。
  王朝几代更迭,律法却都将“妻告夫”归入“干名犯义”的重罪,妇人呈递诉状时即被拘押,要先执行徒刑。前朝须“徒二年”,本朝更加重为“杖一百、徒三年”。
  “我以男子之躯,受廷杖三十,已如此体无完肤,甚至奄奄一息,”傅游艺开口,声音细若游丝,却如附着法力一般,叫众人顷刻安静下来,“一个女子,若要状告自己的丈夫,如何受得下那一百三十杖?”
  “诸位,若我母亲、姊妹、女儿受丈夫虐待,须冒九死一生的酷刑,方可状告那个男子!这是什么道理?”
  “男子读书可科举,女子识字反被斥为‘牝鸡司晨’;男子可三妻四妾,女子却夫死改嫁都要被戳脊梁骨;男子击鼓鸣冤只需三十杖,女子状告亲夫却要先受刑、再判罪!”
  “这又是什么道理?”
  人群中不少男子皱起了眉头,却更有许多妇人神情若有所动,甚至已有人掏出帕子来擦眼角。
  傅游艺遥遥指向东南方向:“东海三镇开女禁至今,女子可为官、可从商、可自立门户。女学生与男子同席而读,女判官与男子同堂断案。”
  “如今不过短短数月,牢狱革除积弊,商铺重划有序,茶丝市价跃升,连历年隐漏的户籍都被一一厘清。街市熙攘,学堂林立,三镇税赋较往年增了三成!”
  “可我中原女子,明明同样饱读诗书、心怀韬略,却连状告亲夫都要先受杖刑。东海女子能在公堂上秉公断案,中原女子却连自家冤屈都不得申诉,这难道就是圣贤口中的‘天下大同’?”
  鲜血从嘴角溢出,他情绪却愈加激昂:“东海女子能做的,中原女子为何做不得?”
  “臣奏请改革官制、效法东海,否则愿自请辞官,投诚镇海大将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
  寻常百姓若说这些话,或许只会被嗤笑一声不知所谓,可如今站在登闻鼓前的,是当朝状元傅游艺,是金殿钦点、天子门生,是天下读书人仰望的魁首。
  人群中曾对东海新政嗤之以鼻的儒生,此刻也不得不沉默下来。
  他们可以讥讽女子无才,可以蔑视商贾之流,却不敢轻易否定一个状元的见地,那是在一道一道考试中胜过他们的人,无人质疑傅游艺的才学。
  人们望着他染血的官袍、听着他嘶哑的声音,心头难免震动:那可是金殿传胪的状元郎,连他都以锦绣前程作赌,掷地有声地说出这番话来。
  不是说读书人最聪明吗?他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他能说错吗?
  多少年来被视作天经地义的常事,被他撕破了、摊开了、揉碎了在众人面前,内里竟显得如此不堪,寻不出一丝道理来。
  他们是没读过书,却能听得懂状元郎的话,隐约间觉得心里早成习惯的定论,其实并非那样颠扑不破。
  然而于周遭的官员、奉命来探的萧景明属下而言,更令人心惊的是,傅游艺竟以辞官相逼,直言愿投镇海大将军。
  在京城最热闹的地盘、在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此处,说出这种话来,傅游艺已不打算要这个脑袋了。
  听他最后那句话,确已无所谓生死。
  这已不仅是女子为官之争,更是朝堂风向的惊雷。
  这样的寂静持续了许久,直到傅游艺终于因失血过多而力竭,昏死在登闻鼓前,周遭的官员百姓才似终于醒了过来,纷纷围了上去。
  密探早已奔回皇宫,去向皇帝禀明外头这桩大事。
  “好一个傅游艺,好一个状元郎!”萧景明怒极反笑,“朕怎么就被他给骗了过去!”
  江书鸿见过的这批举子,萧景明不是没有筛查过。
  为使彼此不串口供,他特意一个个分开召见过,细细追问可还记得上次在乾清宫,众人都谈论了些什么东西。
  傅游艺是他见的第三个。
  尽管在前两人的叙述中,萧景明已对他的表现关注非常,却佯装平和,照例以同一句话起手:“你可还记得当日在乾清宫,都说了些什么?”
  傅游艺的反应却出奇地强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上既是召学生来问此事,学生便斗胆劝谏一句,”傅游艺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脸上竟显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求皇上收回成命!”
  萧景明也不由困惑了,他还下过什么跟这人有关的命令吗?
  “学生前次虽曾在此妄陈刍议,言及女子未必不如男子,然彼时所论不过商贾、医馆、庠序之属,”傅游艺稍作停顿,眉宇间浮现忧色,“今闻圣驾于东海三镇试行女官之制,不知是否因学生当日妄言所致。此念虽觉厚颜,然心中耿耿,不能自已。”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继续道:“若果真因学生片言而启圣虑,学生今日不得不冒死进言:女子纵有才德,然为官理政实非其宜。女官之制,恐非治国良策,伏惟圣明三思!”
  好!原来是同道中人!
  萧景明恨不得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他看似在驳斥皇帝的意思,然而只有萧景明自己知道,东海三镇的一切布置与自己无关,是萧应婳与江书鸿二人趁他无暇顾及之时,所行的荒唐之举。
  朝中不是没有大臣反对、弹劾过,他虽欣慰有这样的声音,却也只能在颔首赞同后,对东海做出些不痛不痒的敲打。
  有江书祺的虎视眈眈,他无力再去与东南打擂台。
  又不可能当众承认,他堂堂皇帝奈何不了一个女将军,做父亲的管制不住一个女儿。
  久而久之,朝臣们只见他举措绵软无力,便疑心皇帝其实是默许的。否则怎会派亲生女儿去执掌东海、做出这些改动呢?
  也就很有眼力见地减少了弹劾的频次。
  萧景明有苦难言。
  好不容易有了如此青年才俊,旗帜鲜明地与他站在了统一战线上,萧景明隐隐觉得有了解法。
  听闻东海章书如今是江书鸿,由地方推举、镇海大将军亲选;然而若朝廷空降去一个新科状元,岂不更能胜任这个位置?
  眼前这个年轻人才学已使他满意,如今更是有了用武之地。
  萧景明已打算给傅游艺状元的位次,过段时日就派他到东海,授予些权柄去与萧应婳相抗。
  然而未及安排,便接连有了萧应婳起兵、沈皇后自戕之事。局势瞬息万变,只得暂缓此举。
  缓着缓着,他的状元郎怎么就敲了登闻鼓,反手将了他一军?
  【作者有话说】
  猜猜为什么傅游艺区区一个男的能有这种觉悟[让我康康]估计会在番外再解释了[墨镜]
  第52章 苇草
  ◎谁是那株摇摇欲坠的苇草?◎
  萧景明当机立断,下令立刻把昏迷的傅游艺带进来,他要亲自审问和处置。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密探这一趟来回的工夫里,傅状元已被热心的百姓团团围住,几个布衣汉子抬着这个血人往巷子里钻,急急送去了最近的医馆。
  待密探踹开医馆门板时,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地上散落着沾血的麻布,一张榆木诊案上还留着人形血印,边缘处有几道拖拽的指痕。
  却不见半点傅游艺的踪影。
  掌柜的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大人明鉴,那、那郎中说要用百年人参吊命,小老儿去地窖取药的功夫,人便不见了......”
  审问遍了跟来的百姓,只说傅状元进去了就不曾出来;搜遍了整个医馆,也找不出丝毫痕迹。
  萧景明立时便知,这是有人接应,趁乱救走了他。
  果然不过几日,京城少了个傅状元,东海军中却多了个行军长史傅游艺。
  神武门外的血迹早被人清理干净,傅状元血谏的壮举却已如野火般传遍京城。
  起初只是市井小民交头接耳,待到日落时分,已连深宅大院里的夫人小姐们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