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如此!?”
方家世代忠良,却并不是愚忠;皇后之位很有诱惑力,但吸引不了方倾容。
数日前,西北军营。
方大将军先后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京城,一封来自东海。京城那封署名“女儿倾容”,东海那封署名“阿容”。
方大将军心中便已有了计较,先拆开了京城那封。
“……皇上已属意女儿为后,然沈家势大,又隐有犯上之意,恐有异心。届时若有父亲西北军相助,可保女儿登上后位……”
越看下去,他的眼睛睁得越大,忍不住四下扫了扫,确认亲卫皆退至帐外,没有人看到。
而后将这封信压在砚台下,一副踌躇犹豫的模样,踱步许久,才掀帘进了净房。
这才鬼鬼祟祟地从袖中掏出另一封来。
皱着眉头细细读来,方大将军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吸进了浓郁的秽气。
忘了是在净房。本就脑子有些发晕的方大将军觉得自己更撑不住了,老人的命也是命。
方倾容几句话就言明后宫有人盯着,这封信是她在风声还不紧时,托付给萧应婳送来的。
“……女儿知父亲素来忠义,然今日之势,非愚忠可解。皇上许我方家后位,看似恩宠,然沈家昔日何等煊赫,却落得满门抄斩之下场。今日皇上能用我方家除沈氏,他日功高震主,又焉知不会以同样手段对付父亲?”
“狡兔死,良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皇上今日倚重西北军,是因东海与北疆势大,需借父亲之力制衡。可一旦萧应婳兵败,皇上还会容得下一个手握七十万大军的方家吗?”
这些道理他是知道的,方家也因此一向谨小慎微,从不踏足京城、过问朝廷之事。
然而如今,皇帝要把他们家推到这个台子上,便容不得他再置身事外了。
“况且萧应婳之军,非寻常叛军可比。她所推新政,女子可为官、百姓可议政,东海商路繁盛,民心所向。父亲可曾见过哪支叛军北上,能沿途百姓非但不逃,反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此非逆贼,实乃天命!”
信的末尾画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小狗头,他便知道这确是方倾容亲书。她总爱用这个一直画不好的丑狗做标记。
方大将军便有些头痛。
平心而论,他并不看好萧应婳那个小丫头。女子能不能为官,他不置可否,然而妄图这样一蹴而就,成事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萧应婳阅历不足、又无根基,如何与在皇位上坐了近十年的萧景明抗衡?
然而女儿却说,此乃天命。
方倾容从小便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小时候学说话很快,却几乎从不哭闹,比起别家的孩子格外安静些。稍大一些,聪明劲儿便显出来了,说话处事间常有些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成熟。
后来能说清楚话了,就爱掺和进父母讨论的正事。初时还都当她好玩,却慢慢越来越发现,方倾容有种近乎诡异的敏锐。
七岁就能指出军中布防的漏洞,十二岁便猜到匈奴的突袭,十五岁自请入宫,道是这样才能叫皇帝对方家放心......
她总能预料到下一步要往哪里走,而顺着她的提议去做,方家就做能化险为夷。
虽于行军打仗上是果决不二的将军,在家事政事上,方大将军却早已养成了听女儿意见行事的习惯。
如今方倾容既然要押宝萧应婳,想必有她的道理。
方大将军唤来独子方小将军,两人在书房相谈整晚,一夜未眠,才终于在天亮时寄出了两封回信。
城墙上的萧景明察觉到不对,猛地转身厉声喝道:“即刻护送朕回宫!”
江书鸿岂能容他就这样离开?
她眼中寒光一闪,飞速挥手示意,后头便有数道箭矢纷纷刺出,直指萧景明后心。
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人影却已如闪电般横挡在萧景明身后,刀锋与箭头相撞,迸出刺目火花。
四周黑影骤动,又有无数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出,掩护萧景明身形不停,疾步向城下退去。
江书鸿微微点头:果然是有暗卫,想必就是当时那些暗处眼睛的主人。可惜不知武力高低、人数几何,好在她也有后手。
城墙两侧的暗处弓弦震响,数十支利箭破空而来,如暴雨般倾泻向萧景明一行人。
然而这些暗卫训练有素、阵型严密,最外围的护卫立刻举起精铁圆盾,箭矢“叮叮当当”地撞在盾上,只余火星四溅。
虽有几支冷箭刁钻地穿过缝隙,使得几名暗卫肩头中箭,却只闷哼一声,仍咬牙不退,死死护在萧景明身侧。
阵型不断收缩,将萧景明护在中央,刀光剑影间,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在这样几乎不要命的掩护下,萧景明终于翻身上马。
谨言又挥刀劈落一支破空而来的冷箭,跟着上马坐在了萧景明身后,夹紧马腹疾驰。
追来的箭雨被谨言用身体尽数挡住,*力道小些的,只落在甲胄上留下一声铮响;足以穿透甲胄的,便会使他握着缰绳的动作为之一顿。
身后箭矢刺破□□的声音、不同人发出的闷哼声、一具具沉闷的身体倒地声,伴着远处铺天盖地的战鼓声、号角声、马蹄声,接连不断地传入萧景明的耳朵。
他伸手去捂,却阻挡不住。
“啧,”江书鸿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还是小看了皇家的暗卫。”
不过不急,后头机会多的是。
城门守军本就已被西北军倒戈的消息震得军心涣散,见皇帝仓皇退走,更是斗志全无。不过片刻,厚重的城门便在东海军的冲车撞击下轰然洞开。
东海主力军队如潮水般涌入京城,铁蹄踏过青石板路。百姓们纷纷紧闭门窗,只敢从窗缝中偷看这支传说中的军队。
“按计划行事,”萧应婳朗声下令,“即刻封锁六部衙门和所有朝廷重臣府邸,不得有误!”
军队迅速分成数支小队,向京城各处要地奔去。
与此同时,萧应婳亲率精锐与江书鸿汇合,直奔皇宫方向。
“怎么样了?”
江书鸿示意她安心:“萧景明退入宫内,做困兽之斗。我已命人包围了整个皇宫。”
萧应婳点点头:“六部衙门和各大臣府邸都已控制,朝中重臣大半已表态支持新朝。只有少数几个萧景明的心腹,在他们府中寻不见人。”
江书鸿蹙眉正待开口,却见一只雪白的鸽子急速飞来,直直冲着自己的方向,脚上挂着一张字条,以红线缠绕。
这样的传书方式她知道,果然和那人说的一样快,难得的是真能如此轻易找到自己,果然都各有几项过人的本事。
她伸手叫那信鸽稳稳停在自己手腕上,在萧应婳有些疑惑的目光里,取下上头的字条。
因鸽子承重有限,字条不大,字也不多,却仍写得极尽潦草,墨迹还有被蹭花的痕迹,可见消息有多紧急。
只有短短一句:“萧欲传信外族,告与边防空虚!”
想起那些不见踪影的心腹、龟缩于皇宫负隅顽抗的萧景明,江书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将那字条递给萧应婳,忍不住一声冷笑:“真是高估了他的骨气!”
半个时辰前,乾清宫。
萧景明指尖死死扣在龙椅扶手的鎏金龙首上,指节发白。殿外隐约传来遥远厮杀声,东海军的战鼓如闷雷般碾过宫墙,震得琉璃瓦簌簌作响。
他疑心,她们已离他很近了。
“陛下……”
面前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跪伏在地,是兵部尚书贺氏,萧景明为数不多还能信任的心腹。
“滚出去,”萧景明的声音沙哑如刀刮铁锈,“朕现在不想听任何废话。”
贺尚书没有动。他低着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狠绝的光。
“老臣有一策,或可逆转乾坤。”
萧景明身体猛地前倾,眼底血丝密布:“说。”
贺尚书膝行两步,压低了声音:“东海、北疆、西北三军,如今倾巢而出攻入京城,边境必然空虚。”
“东海倭寇、北疆北狄、西北匈奴,向来虎视眈眈。若此刻派人密信这三方,告知他们边防空虚……”
“你想让朕拱手把江山让给外族?”萧景明瞳孔骤缩,猛然起身,一脚踹翻了御案,笔墨纸砚哗啦散落一地,“朕宁可死在这龙椅上,也绝不做丧权辱国的昏君!”
“陛下息怒!”贺尚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老臣的意思是,届时北狄铁骑南下,倭寇登陆劫掠,匈奴趁机复仇,三军如何能不回防,分兵抵御外敌?”
萧景明踉跄后退两步,脊背撞上冰冷的盘龙柱。
贺尚书却越说越快,面目显出些人前从未有过的狰狞,“而他们一旦调兵离京,陛下便可暂得喘息,甚至趁机反扑!”
萧景明的睫毛颤了颤。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引外族入关,多少百姓会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