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边之功……四海安定……”梁晋喃喃念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那排山倒海般涌来的、迟到的、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悔恨与恐惧。
是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他亲手将守护江山的中流砥柱当成了祸根,他将天赐的辅国明君吉兆视作了威胁,他对情同手足的兄弟举起了屠刀。
是他听信谗言,猜忌忠良,放纵后宫,最终养虎为患,酿成今日父子相残、君臣反目的惨剧。
“噗!”
极度的悔恨、惊惧,加上他身体里没有清完的余毒,气急攻心之下,梁晋猛地喷出一大口乌黑的血,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向后瘫软下去。
“父皇!”梁以桉目眦欲裂,扑上前扶住他。
“圣上!”郑恒也冲了过去,看着梁晋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嘴角不断溢出的黑血,心如刀绞。
而他心中所有的怨愤,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个濒死帝王的悔恨和惨状冲淡,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郑晏章和郑知黎随着郑恒一同上前,颇为焦急。
蔺誉颇有些无力的撑着案桌,他肩膀和胸口处的伤隐隐作痛。
这算什么事?
他们全都被一个假预言害了?
曾经,郑家满家都因为那些假预言丢了性命,而今才知道,全都是错的。
梁以桉慌忙想要去传太医,但梁晋的脸色快速的衰败下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天地间。
“桉……桉儿……”梁晋口中不断吐出鲜血,他死死抓着梁以桉的衣角,想要说些什么。
第86章 尘埃落定,状元,未来
梁晋口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梁以桉明黄色的常服, 也灼伤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他枯瘦的手死死抓着儿子的衣襟,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未尽的执念,苍白的嘴唇翕动着, 发出微弱而断续的气音:
“桉儿, 郑……郑家……世代……忠烈,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你……与晏章……感情深厚,别, 别走上朕的老路……容国……就,就交给你了……”
他看向同样扑跪在身旁、老泪纵横的郑恒,艰难的扯起嘴角一笑:“德忠……”
他唤了一声郑恒的表字,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像是累极了,缓了好久才又说了话。
梁晋微微抬了抬手,郑恒膝行几步, 离他近了一些,梁晋握住郑恒的手, 这已经耗费了他的大部分力气了。
“圣上,臣在。”郑恒轻声说道。
梁晋眼神有些涣散了, 但依旧紧紧盯着郑恒的方向。
“德忠……你我君臣,走到……如今这地步, 是朕的错,朕,对不住你……对……不……”
最后一个“起”字尚未出口, 那只紧握着郑恒的手猛地一松,无力地垂落下去。
梁晋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身体也随之彻底软倒。
梁以桉抖着手去触碰梁晋的鼻息, 却没有感受到一丝气息。
一代帝王,带着满心的猜忌、无尽的悔恨和迟来的真相,在皇极殿冰冷的金砖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皇——”
“圣上——”
梁以桉与郑恒的悲呼同时响起,撕裂了宫殿内死寂的空气。
郑恒严重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着他自小就被教导要侍奉的君主、待他如手足的帝王就这样在他面前没了呼吸,之前的种种龃龉此刻都被他抛之脑后。
郑晏章、郑知黎、郑青云、蔺誉等人纷纷跪倒在地,巨大的悲痛与复杂的情绪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殿外守候的东宫卫兵和内侍听到动静,惊慌地探头,随即也呼啦啦跪倒一片。
国丧的钟声,沉重而悠长地敲响,从皇宫深处传遍整个平京城,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
国丧期间,平京城素缟漫天。
梁晋的葬礼在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
新帝梁以桉强忍悲痛,以雷厉风行之势处理国事。他亲自督办,将张贵妃、二皇子梁以楠谋逆案彻底查清,所有余党一网打尽,连带着还有许多被张贵妃安插在宫里的赤瀛探子也都被拔了出来。
梁以桉向赤瀛寄去了书信,里面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宇元飞惊闻张贵妃已死,气急攻心之下居然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仔细再看梁以桉的信,惊恐地发现梁以桉准备采取措施遏制他们的海上贸易,并且派了数万大军前往肃州边境,随时准备开战。
宇元飞平衡了一下两国实力,顿时头疼起来,上次突袭容国没有成功,还被他们夺去了两座城,战败后,许多人对他落井下石,现如今他在民间的威望没有之前那么高,如果再继续开战,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索娄已死,他的党羽都被拔除,连带着宇元飞送给他的死士也被尽数消灭。
他正要去向云和国国君夫人写信,却得到消息,国君夫人在她的心腹萧山的建议下,派出精兵良将活捉了巴戬天和他的部下,把他当做新帝登基的贺礼送去了容国,并坦言愿做容国的附属国。
宇元飞瘫倒在椅子上,惊魂未定。
许久之后,他重重叹了口气,招人送来了纸笔。
——
容国国内,那份从先帝牌位中取出的、由观星台监正暮景亲笔所书的完整预言布帛,被梁以桉郑重其事地公诸于世。
“成国侯郑氏戍边之功,实乃忠臣良将,得之,乃我容国之幸。”
这一番高度评价,又将郑恒在百姓心中的地位翻上两翻,有人见状,心里一动,向梁以桉私下里偷偷汇报。
他在下面说的是情真意切,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但他没注意到上方的梁以桉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第二天,那位忧国忧民的小臣惊喜的发现,自己被调离了平京城,到了小县城做官。
梁以桉这种行为无疑是在昭告天下他对郑家人无条件的信任,自此之后,无人再敢挑拨君臣关系。
曾经笼罩在郑家头上的阴霾与猜忌,在这铁证如山的吉兆预言面前,瞬间烟消云散。
郑恒与郑家数代忠烈,戍守边关、保境安民的功勋,被新帝反复称颂,郑恒本人更是被加封为“护国公”,位极人臣,深受梁以桉倚重,总理朝政。
郑晏章、郑知黎也各得重用,郑晏章的官位又升了一品,担任要职,郑知黎在京城掌管卫戍,郑家门楣比之从前,更加显赫尊荣。
郑家如日中天,可郑恒眼中永远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沧桑。
梁晋临终的忏悔与那句未尽的“对不起”,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他恪尽职守,殚精竭虑地辅佐新帝,既是尽臣子本分,也是以这种方式,祭奠那段被猜忌与谎言葬送的、再也回不去的兄弟情谊。
——
很快又是新年到了。
满天鹅毛大雪中,郑恒正望着手中的玉佩出神,那是梁晋送给他的贺礼,庆贺他第一次打了胜仗时的贺礼。
蔺誉和郑青云看到郑恒在出神,不由得对视一眼。
蔺誉手上正在擀着饺子皮,他肩上的伤养的很好,如今已经大好了,只是手法还不太娴熟,擀出来的皮不是圆的。
郑青云也想尝试一下,他拿了一块面团:“小誉,爹他……”
蔺誉叹了口气:“可能是触景生情了,我没记错的话,那块玉佩是圣上给他的吧。”
郑青云点点头,他正要说什么,却见邓媛牵着郑泽兰朝郑恒走去,他会心一笑,不再去关注那边的事了。
“我倒是没想到,那些铭牌居然是宇元飞给索娄的死士,还刻着那么多重要信息,也是难为他们想出这么些法子。”
郑青云摇摇头:“谁能想到呢?幸好都找出来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是啊。对了青云,等过了年,你就要参加科考了,准备的怎么样了?”蔺誉换了个话题问道。
郑青云轻轻一笑:“顺其自然喽,虽然我顶着小三元的称号,但这几年天下也不是没有才学优异的人,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我觉得尽人事,听天命吧。”
话随时这样说,但郑青云脸上却洋溢着自信的神态,蔺誉温柔的注视着他:“好。”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蔺誉和郑青云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偷偷接了个吻。
“新年快乐,青云,祝你万事胜意,百事亨通。”蔺誉在他耳边说道,喷出的热气让郑青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