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味道混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就像他自己。
jason,或者说李国华,其实很早就习惯了用“jason”这个名字将自己包裹起来。这层外壳光滑、时髦、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油滑,能让他像条泥鳅,在职场复杂的人际关系里游刃有余,谁也抓不住,谁也看不透。
李国华安静地仰躺在后座,习惯性地用双手环箍住自己,他刚才是不是没反对俞雯的请求?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但大脑却依然高度紧张着,繁杂纷乱的情绪按捺不住,争先恐后地拨弄着他的心神。
为什么会想从她身边逃走?他自己也说不清。
今晚的酒精不足以麻痹神经,他甚至很少有这样喝了酒还如此清醒的时候。
李国华这会儿有些后悔,后悔和俞雯说得太多。但在当时,在她的注视下,自己像是忽然找到了情绪的出口,内心急不可耐地叫嚣着、催促着,让他把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锈迹斑斑的记忆,一件件拿出来,擦得锃亮,泛着光,最后刺得他眼睛生疼。
李国华,这三个字,承载了太多他不想再触碰的重量,它是件爬满虱子的旧衣服,却也是他最无法舍弃、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那个家了,但那里的气味,他一辈子也忘不掉。是夏日里潮湿空气中霉菌的味道,是母亲终日锁着眉,在厨房里熬煮中药时飘散出的苦涩味道,也是父亲偶尔回家,带回来的、不属于这个家的廉价香水味。
那个名字,曾是他最大的骄傲。
父母都是县城最大的肥皂厂里的工人,没什么文化,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父亲最爱在酒后拍着他的肩膀,满面红光地对邻里炫耀:“我儿子国华,学习可好了,我们家的骄傲,以后是要干大事的!”
那时候,他是信的,相信父亲,也相信自己。
他铆足了劲读书,从县里最好的中学,一路考进了省城的重点大学,成了家族里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的那天,父母拿出攒了小半年的积蓄,在镇上最好的饭店摆了三桌,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抓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就那一句话:“好儿子,给爸长脸了。”
他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成为父亲的骄傲,和父亲一样,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
可那根顶梁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被蛀空的呢?
那年暑假,他兴冲冲地提着大包小包的特产回家,推开门的瞬间,就感到了些不对劲的味道。家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母亲坐在沙发上,背影僵直,电视开着,演着热闹的喜剧,她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妈,我回来了。”
母亲缓缓转过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国华回来了啊。”
父亲不在家,李国华环视一周,很快发现了这件事。
“妈,我爸呢?又去厂里加班了?”他放下沉重的行李,观察着母亲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嗯,他忙。”母亲避开他的视线,转身进了厨房,“饿了吧,妈给你下碗面。”
那碗面,李国华吃得心不在焉,他注意到墙角那双父亲十分宝贝的皮鞋不见了踪影,家里的某些地方也好像变得很空旷。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悄悄缠上他的心脏。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始终没有出现,母亲的沉默和闪躲让他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她常常一个人对着电话听筒,压低了声音,说着说着,就开始小声地抽泣。他问过几次,母亲都只是摇头,说厂里忙,回不来。
直到邻居家的彭阿姨在楼下碰见他,把他拉到角落,欲言又止地一边拍着他的肩,一边叹着气,他才从那些支离破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了一个丑陋不堪的真相。
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母亲各种方法都试过了,不管是去厂里闹,还是低声下气地哀求,都没能拉回他。
那个消息像一道惊雷,直接劈在他头顶,震得他耳鸣目眩。
他已经记不得是怎么和彭阿姨告别回到家的,但他记得,那时第一次,也是自己唯一一次对着母亲失控地质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
母亲坐在靠近阳台
的小板凳上,背对着他,很久都没有回头。直到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李国华慌张地跑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才发现满脸都是泪水。
“国华,你是大学生,是家里的希望,好好学习,妈不想让你为这些事分心......”
那一刻,他所有的愤怒都化作了巨大的无力感。
他看着母亲一夜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他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明明是全家的骄傲,但现在,却连保护自己的母亲、保护自己的家都做不到。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家”这个字,是如何分崩离析的。
“他在哪里?”李国华伸手抹去母亲脸上的泪,轻声开口。
一开始,母亲不愿意告诉他,只是一味的摇头。
“妈!”李国华双手扶着母亲的肩,提高了音量,但此刻,他却异常平静,“告诉我。他在哪里?”
厂里的宿舍楼又旧又破,楼道里堆满了杂物,他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门却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乱七八糟,空气中一股酸腐的气味,父亲那件他熟悉的蓝色工装外套,就搭在床尾的椅子上,而外套旁边,挂着一条鲜红色的连衣裙,花色俗气,布料过时,却是母亲大半辈子都没穿过的裙子。
他站着没动,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谁啊?”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从里屋走出来,头发乱蓬蓬的,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找老李?他出去了,你是他家小鬼?”
他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她比母亲年轻,也更艳俗,涂着不合时宜的口红。他甚至都没看清她的脸,只觉得那抹红色,像血一样,刺目得很。
“他的衣服,都给你。”李国华把手里的袋子重重的往地上一扔,扭头就走,“我家不收垃圾。”
“诶!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女人在背后嚷嚷,“你给我回来!没礼貌的东西!”
他没回头,几乎是跑着逃离了那栋楼,夏天的太阳毒辣,照得他头晕眼花。
但他还是一口气跑出很远,直到再也闻不见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才扶着马路边的电线杆,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但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满嘴的苦涩。
又过了一天,父亲终于回来了,但不是为了回家,而是为了摊牌和彻底告别。
李国华躲在自己房间的门后,听着客厅里压抑的争吵。
“李建军!你还有没有良心!我给你生儿育女,操持这个家二十多年,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母亲的声音尖利,带着绝望的哭腔。
“你小点声!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吗?”父亲的声音很不耐烦,透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凉薄,“日子过不下去就不过了,本来我们之间就只剩本分和责任了。我和她才是真心相爱,你懂吗?”
“真心相爱?我呸!那个女人图你什么?图你老?图你那张快秃顶的脑袋?”
“你简直不可理喻!”
门外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夹杂着东西被摔碎的刺耳声响。李国华浑身冰冷,他颤抖的的手推开门,看到母亲跌坐在小沙发上,披头散发,而他的父亲,那个曾经把他高高举过头顶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厌恶和鄙夷。
“爸。”他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父亲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冷硬的面孔。“国华,你长大了,有些事...你应该能理解。”
理解?他该理解什么?理解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背叛?理解一个父亲对家庭的抛弃?
“你要离婚?”李国华一步步走过去,站到母亲身前,将她护在身后。他第一次用平视的角度看着自己的父亲,发现这个男人原来这么陌生,这么渺小、卑劣切渺小。
“是。”父亲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那天下午剩下的记忆,是模糊而混乱的。他只记得自己和父亲爆发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他把那些最伤人、最刻薄的话全都砸了过去,而父亲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最后扔下一句“你跟你妈一样,都不可理喻”,便摔门而去。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也彻底关上了李国华对“家”的所有幻想。
之后,便是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拉扯和煎熬。母亲还是不死心,舍弃不了这个困住了她前半生的家、放不下这个她曾全身心依靠的男人。她用尽了所有办法,哭过、闹过、也曾低声下气地去求过,但那个男人铁了心,再也没有回头。
从父亲摔门而出的那天起,他好像就学会了用笑来伪装自己,在学校里,他成了最会活跃气氛的那个人,讲着不着边际的段子,和谁都能称兄道弟,用玩世不恭的态度,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关心。他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jason,听起来洋气,最重要的是,和“李国华”没有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