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曼的回复极快,字里行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干脆利落,林静深现在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但有些神奇的是,林静深对此并不反感,她一直期待能见到邢宇的母亲,哪怕见面的时间提前了一点。
傍晚六点,一辆黑色的辉腾准时停在民宿门口,车窗降下,露出秦晓曼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她和邢宇发来的照片里没什么两样,应该是刚下班赶过来,还穿着灰色职业套装,妆容精致,耳垂上点缀着小巧的珍珠耳钉,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时间淬炼出的优雅锋芒。
“静深,第一次见你,很漂亮,”秦晓曼冲她笑了笑,那笑容很得体,却又带着好奇的意味,“上车吧,这地方不好打车,特地过来接你。”
“谢谢阿姨,太麻烦您了。”林静深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车里的香氛是清冷的木质调,和秦晓曼本人的气质很搭。
“小宇那孩子,就喜欢搞这些突然袭击,”秦晓曼启动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来明城这么大的事,他竟然都不告诉我。”
林静深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解释:“不关邢宇的事,是我自己想来转转,没告诉他。”
秦晓曼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但弧度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我是越来越不懂了。不过,有自己的主见是好事。”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在法国的工作都还顺利吗?听小宇说,你一个人从零开始,很了不起。”
“运气好,之前在国内的工作也算打了些基础,同事们也都很帮忙。”林静深谦虚地回答,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裤子。她发现和秦晓曼聊天,像是在进行一场面试,她快人快语,自己却有些谨慎小心。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秦晓曼目视前方,语气平淡,“职场上没人会同情弱者,能站稳脚跟,靠的都是真本事,不要妄自菲薄。”
“谢谢阿姨,”林静深看着眼前的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听邢宇说,您工作上很厉害,还要多和您取经。”
“没问题,欢迎你,我随时都在,”秦晓曼打开了车载蓝牙放起了歌,“休息一下吧,晚高峰会有点堵。”
车子转过一个弯,前方的路况豁然开朗,秦晓曼的语气里,那层审视似乎被磨软了些。
这顿饭定在一家环境清幽的私房菜馆,秦晓曼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捧着菜单熟络地点了几道招牌菜,又特地为林静深点了一份桂花糖藕。
“尝尝,听说你喜欢吃甜的。”她将小碟推到林静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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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阿姨。”林静深夹起一块,糯米软糯,藕断丝连,甜而不腻,她有些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饭桌上的氛围比在车里时松弛了不少,秦晓曼问了些她家里的情况,工作上的规划,甚至是对湾城房价的看法。她的问题很直接,但处处都透露着一个长辈对晚辈最真切的关心。
林静深在回答的过程中,逐渐发现,秦晓曼的“控制欲”或许并不源于蛮横,而是一种习惯,一种将所有事情都纳入自己掌控范围之内才能安心的习惯。常年独自撑起一个家,面对一个声名在外却常年缺席的丈夫,面对还没成长起来的孩子,这种掌控感或许是她唯一的铠甲。
“我听小宇说,你很喜欢他奶奶的画。”饭快吃完时,秦晓曼终于提到了吴樽。
林静深放下筷子,神情认真起来:“是的,我非常敬佩吴樽女士,她的画里有种很强大的生命力,能给人带来平静和力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此行的另一个目的,“阿姨,明天...您方便带我去看看吴奶奶吗?我想去祭拜一下她。”
秦晓曼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抬眼看着林静深,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良久,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比之前低沉了许多:“好,我明天带你去。”
第二天,秦晓曼没有开车带她去任何公墓或陵园。车子穿过市区,拐进一条栽满了梧桐树的安静小路,最终停在一幢白色的二层小洋房前,院子的栅栏上爬满了蔷薇藤,虽然还未到花期,但那满眼的绿意已经足够动人。院子里,有一棵巨大而茂盛的香樟树,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巨伞,庇护着整栋房子。
林静深有些疑惑地跟着秦晓曼下车,这里看起来像个住家,并不像安息之地。
秦晓曼没有解释,只是领着她走到那棵香樟树下,树干粗壮,需要两人合抱,树下打理得很干净,地上铺着一层细碎的白色石子。秦晓曼站定,仰头看着繁茂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就睡在树下。”
林静深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那片平整的地面,没有墓碑,没有照片,只有这棵向阳而生的树,仿佛就是生命的延续。
“这是她的遗愿,”秦晓曼的声音随着风飘向远方,“她说,不想被关在冰冷的匣子里,她想看着小宇长大,看着院子里的花开花落,听着孩子们的笑声。”
孩子们的笑声?
正当林静深疑惑时,小洋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探出脑袋,看到秦晓曼,眼睛一亮,甜甜地喊了一声:“奶奶!”
紧接着,更多的孩子从屋里涌出来,叽叽喳喳地围在秦晓曼身边,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一个年轻的女老师也跟着走出来,看到林静深,友好地笑
了笑。
“阿姨,这......”
“进来看看吧。”秦晓曼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不带任何防备的纯粹笑容,她牵起那个小女孩的手,带着林静深走进了房子。
一楼的格局被完全打通,成了一个宽敞明亮的画室。墙上挂满了色彩斑斓的儿童画,画风稚嫩,却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几张大画桌上摆着画板、颜料和画笔,一群孩子继续围着老师坐下,兴致勃勃地听她讲解。
“遵从婆婆的遗愿,我和明城少儿艺术基金会合作,把她生前住的这栋房子改建了,”秦晓曼和林静深站在教室一角,看着眼前的景象,笑意从眼角漾开,“二楼保留了她生活的原样,画室、卧室,都封存着,不对外开放。一楼就改成了公益性质的儿童绘画教室,只在周末开课,让那些有兴趣但家庭条件有限的孩子,能有个学画画的地方。”
林静深环顾四周,墙角的一个书架上,放着许多画册和课外书,她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新月集》翻开,书页并不新,有些段落还被圈画出来,大概是吴奶奶生前就爱看的书。
阳光从古典的雕花窗格间洒进来,照在孩子们专注的脸上,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这里没有死亡的沉重与哀伤,只有生命的鲜活与希望。
“教室运营获得的所有收益,都会以她的名义,捐赠给明城的渐冻症研究中心。”秦晓曼领着她走到一扇窗前,窗外正对着那棵香樟树。
“邢宇的爷爷,我公公,就是因为这个病走的。”秦晓曼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那年,吴樽这个名字还是画坛上声名鹊起的新秀,但为了照顾丈夫,她推掉了所有的画展和邀约,陪着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段路。”
秦晓曼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棵树,眼神飘忽悠远,但包含着说不明的情意。
“她是个很通透的人,早就看淡了生死,她总说,人活着,最重要的不是得到多少,而是留下多少。她把对爷爷的爱,对小宇的爱,对绘画的爱,都融进了这里。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能从她的画里得到慰藉,还有孩子能在这里找到梦想,她就没有真的离开。”
林静深听着,眼前仿佛浮现出吴奶奶那张慈爱的脸。她终于明白,邢宇身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温柔与通透,究竟从何而来。也终于开始理解秦晓曼,这个看似强势坚韧的女人,一直以来,内心深处所承载的,是怎样深沉的爱与责任。
“小宇这孩子,从小就敏感,很多事他都憋在心里,”秦晓曼转过头,目光落在林静深的脸上,这一次,那份审视彻底褪去,换上了一种近乎托付的真诚,“静深,谢谢你,愿意自己走过来,看一看。”
林静深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摇了摇头:“阿姨,是我该谢谢您。谢谢您让我看到这些。”
两人一直带到晚间的课程结束,孩子们陆续被家长接走。画室里才终于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将一切都染上温暖的颜色。林静深走到那棵香樟树下,没有鞠躬,也没有行礼,只是静静地站着,闭上眼睛。
风吹过树梢,发出海浪般的声响,她仿佛能听到藏在每片叶子后,吴樽奶奶的轻声细语。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起,那头传来邢宇有的声音。
“静深?怎么了?我刚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