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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都市言情 > 大夜之昴 > 大夜之昴 第76节
  稽查处长被他吼愣了,站着不动,于是他急得狠推了对方一下:“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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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桥治又去探望了厉永孝。
  见了厉永孝之后,他吃了一惊,发现眼前这个厉永孝,竟然在短时间内瘦得脱了相。
  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了,凸显出一脸的骨头,深眼窝里陷着两只大眼珠子。高桥简直以为他是忽然害了某种绝症,问过几句之后才放下心,得知他目前离死还远。
  然而对于厉永孝来讲,这些天他活得已经是生不如死。为了缓解那一后背血痂带来的痛苦,他任由日本医生无限制的给自己用药,所以他很快染上了一天三针的吗啡瘾。
  他很知道这瘾头意味着什么。跟着程心妙,他手里总有大批烟土出入,但他从来是一丁点都不碰,因为他看自己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有天大地大的长路等待着自己走过去,所以自己绝对不可以是个大烟鬼,自己必须活得干净利落,必须是要好上加好。
  什么都知道,所以绝对不沾染。可现在由不得他了,他简直在眼看着自己变污秽、变腐坏。
  胸腔里沸腾着黑色的血,他的态度反倒是异样的平静,甚至可以像个没事人似的,对自己那病态的消瘦绝口不提。
  而高桥治既然认为他没事,便进入了自己的正题:“事情非常蹊跷,我居然在吴连的仓库里,发现了一些磺胺。”
  厉永孝心想这有什么稀奇的。那人的仓库里存放的不就是各种各样的药吗?
  高桥治补充:“是真正的磺胺,美国货。”
  厉永孝这才打起了精神,他仿佛听谁说过,讲磺胺这东西是什么管制品,一般人不许买卖。而且就算不是管制品,这东西也是非常少见、而且价比黄金、极其昂贵。
  一个人手里攥了少量磺胺,不算什么。可如果像吴连这样的身份,成仓库的偷偷储存磺胺,那问题就大了。
  “他从哪里弄来的磺胺?”厉永孝问:“他有这样的门路?”
  高桥治且不回答,另起了新问题:“你在程家,听程英德提过磺胺生意之类的话吗?”
  “从来没有。”
  又回忆了一下,厉永孝道:“我和大少爷那边的交往很少,乘风内部的情况,我不了解。不过据我所知,大少爷那边主要是大批的向外运胃怡舒,好像也有阿司匹林,但是别的……”
  他摇摇头:“我实在是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程英德是把那些药卖给了谁?”
  “不清楚,只知道卖家也是吴连给大少爷联系的。正因为大少爷只要负责运输就可以,这钱赚得容易,所以大少爷当初才会接下这笔生意。”
  “吴连跑了。”
  厉永孝立时望向高桥治:“跑了?”
  “全家一起,金蝉脱壳,跑了个干干净净,连根毛都没有留。”
  “那你干脆直接去问程大少爷好了。事关重大,直接问他也不算冒犯。我看大少爷也是怕事的人,你只要吓一吓他,他自然就会老实。如果他一定不肯说,那么你去找程老板,程老板是知道利害关系的,他也不会愿意让大少爷糊里糊涂的经手了那么一批来历不明的磺胺。还有一个知情人,就是林笙——不对,应该说是李思成,这笔生意就是他老婆介绍给大少爷的!”
  “你说得都有道理。”高桥治沉吟着回答:“但我现在还不想去打草惊蛇。阻断这场磺胺交易,不是我最终的目的,而且我们已经迟了。我想要知道的,是这批磺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去了哪里。”
  他望向厉永孝:“我只知道去年年初,共产党的游击队曾经弄到过两批磺胺,可没等我们出手,那两批磺胺就先后离奇消失了。这并不是应有尽有的东西,吴连的磺胺总不会是从天而降,它必定该有个来历。而且我已经调查过了,近几年吴连都没有从外界购买过磺胺。想买,他也买不来这许多。”
  厉永孝道:“如果这批磺胺,就是你说的那批磺胺,那么……”
  “我怀疑有共产党混进了程家,所以才说我不能直接去找程大少爷、以免打草惊蛇。”
  厉永孝提高了声音:“那一定就是李思成了!”
  “为什么不会是林笙?”
  “李思成是主犯,林笙是从犯!”
  他还想说,想说“大少爷应该不会是”,可话到嘴边他又忍了住。二小姐虽然已经和他天各一方,但他依旧在远方回护着她。
  从二小姐的前程而论,大少爷虽然极有可能不是,但同时他也可以是。
  第111章 内斗
  厉永孝给高桥治出了主意:“吴连既是已经逃了,那么想要查清这事,你就只能从大少爷那里下手。如果你怕直接去问大少爷会打草惊蛇的话,那么还有一个更好的人选,二小姐。你……你知道二小姐现在和大少爷的关系吧?”
  “略知一二。”高桥治决定做一个有保留的回答,以免显得自己是四处窥视秘密的人:“他们是竞争的关系嘛。”
  “现在大少爷是二小姐的竞争对手,而你则是二小姐的合作伙伴。我想在这件事上,二小姐应该和你是站在同一立场的。”
  高桥治点点头:“是这样,是这样。”
  随即他对厉永孝一笑:“我会尽快去和程二小姐联络。需不需要让我为你给程二小姐带几句口信?”
  厉永孝迟疑着摇了摇头,可紧接着又抬了头:“替我向她报声平安吧,告诉她,阿孝没变心。”
  高桥治把这话记下了,同时越发认为自己救厉永孝救得值得。原本程心妙是他和程静农之间的润滑剂,现在厉永孝似乎可以也成为他和程心妙之间的润滑剂。其实有利益捆绑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便生涩些,也不会断裂,但如果可以圆滑温润的相处,那自然会是更好。
  毕竟人是感情动物,他希望程家的人对自己这一方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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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妙收到了高桥治发来的秘密电报。
  这封电报的内容好似一枚钢针,将她的头脑刺了一下。高桥治将吴连那人从天津逼走了,这很好,对她来讲,计划进展到这一步就已经算是圆满成功,高桥治后来在仓库里的新发现,则是她万没想到、也不知如何是好的。
  高桥治的电报是通过日租界那边的特务送过来的,这样的密电来得不但足够秘密,而且也是非常的快,加之高桥治在天津未做任何声张,所以程心妙知道自己是占据先机的,她那大哥现在可能还在轮船公司一无所知的发昏。
  她现在越来越讨厌程英德,亟需程英德犯些大错,让父亲一见了他就头痛。可若是把他和“通共”二字联系起来,她又犹豫,担心自己这么干,会不会下手太狠了些?又会不会连累到父亲以及整个程家?
  她知道自己目前正在谋划着一场自相残杀,而这样的内讧最容易让一个兴旺家族败落。她尽管很年轻,可这样的事情,从她懂事以来,也已经见识过了好几桩。
  她所做的一切,最终的目的都是成为程家的当家人,而不是分些财产远走高飞,所以她自知一定要克制,铲除异己的时候一定要只是铲除异己,千万别用力过猛,把家族根基也一并铲了。
  思索这一切时,她是正站在西楼客厅的窗前。对面的东楼本是一片沉寂,后来忽然有人穿过院子进入楼内,片刻之后,那人出了来,手里多了一只文件袋,原来他进入东楼是为了取物。
  她认得那人是程英德身边的龚秘书。龚秘书年轻有为、做事总是那么妥帖,所以一人兼任了程英德的左膀兼右臂,有资格代表程英德去天津见吴连,程英德的居所,他也是可以随便的出入。她先前身边也有这样一个得力干将,阿孝,但阿孝现在已经投到了高桥治的麾下。
  蝼蚁尚有偷生之心,何况一个受了委屈的大活人。她不怪阿孝。
  “还是先打听着试试。”她暗自忖度:“机会难得,如果可以把‘通共’二字只放到大哥一人头上,那么就放一放也无妨。到时候爸爸见大哥惹了这么大个祸,必定不会轻饶了他。”
  她又进一步的想道:“如果把那罪名也蔓延到爸爸身上,让爸爸焦头烂额一下子,到时候我再让高桥出面打打圆场,让爸爸虚惊一场,岂不是更显得我能力挽狂澜?”
  思至此,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可惜这笑容未能持久,三天之后她就皱起眉头、笑不出来了。
  因为对于那持续了近两个月的药品交易,她竟然是什么内幕都没能打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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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程英德的头脑,程心妙直到现在也无法下结论,不知道他究竟不是读书的材料、所以上学会上得人仰马翻呢,还是说他当真只是个纯粹的笨蛋。反正单看表面是看不出来什么,程英德长得高大、威严、气派,平日沉着脸行走如风,身后跟着同样精神利落的保镖们,前呼后拥的,众星捧月的,非常适合做程公馆的招牌。
  程静农点评他是“榆木脑袋”,她也不知道这四个字算是什么程度的评价。
  据她所知,程英德现在依旧是看不懂账本。字他肯定是认得不少的,但仿佛是记忆力不大好,看了后面忘了前面,而且不擅计算,对于账本,他当真就只是用了两只眼睛去“看”而已。
  这样的一副人才,关门过日子都困难,何况是要他经营那么大的一家轮船公司?不过程英德也有办法,他不会管事,但会管人,先把人管住了,再把事情全派给人。他自己只要像尊镇宅的造像一般,傲然的坐在办公室里即可。
  而在那些忠心效力的“人”中,龚秘书的地位是天字第一号。换言之,他就好比程英德从外面给自己找来的聪明大脑,他为程英德记忆、思考、计算、筹划,程英德知道了的,他也知道,程英德疏忽了的,他会留意。
  负着天字第一号的责任,但是尚未享受到天字第一号的待遇。程心妙了解到龚秘书有着一大家子人等他养,一大家子人现在还乌泱乌泱挤在一所破败的老房子里。和她的阿孝相比,龚秘书好可怜。
  阿孝很早就有了房子和汽车。
  她又想起了那个人,李思成。
  如果李思成是她的人,那么事情会简单得多。李思成也许会出门就将龚秘书全家都抓回来,让龚秘书不敢不和自己合作。
  可惜李思成不是她的人。她和他同处一座城,却总也不相见。她不知道他在心中对着自己,是否真如表面上那样冷酷无情——救人是要冒险的啊,是要拼命的啊!他为她冒险、为她拼命,然而对她无情?
  这说不通、没道理。
  没道理就不想了。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去想那个人,现在放不下,不过是因为自己年轻多情,过几年就会好,再过几年也许还会像父亲那样,在顶楼养几个可爱的美男子,一旦看得腻了、不可爱了,就“新陈代谢”,就只看新人笑、不理旧人哭。
  人间豪杰的爱情,就应该是这样洒脱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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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妙环顾四周,没有找到能够取代厉永孝的人,唯有汽车夫阿四有点阿孝的风格,机灵且强悍。
  她决定提拔提拔阿四,而阿四显然也是从她派下来的新差事中嗅到了出人头地的气味,立时双目炯炯,精神百倍的就领命出发了。出发时他怀揣着一张支票,支票上写着令人心跳的金额。但阿四毫不心动。
  他不贪眼前利,贪的是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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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四第一次做头目,但依然是自己开汽车,跟着他的手下反倒是大模大样的坐在了后头。阿四觉得这样更好,他开汽车开得熟极而流,有点人车合一的意思,换了别人来开,他总感觉不能得心应手的指挥。
  汽车停在街口暗处,能够看见斜前方乘风轮船公司的大楼,大楼被电灯点缀着,招牌也是金黄色的电灯招牌,看着很辉煌。现在楼外停着汽车围着人,他等了一会儿,看见那些人忽然四散开来各自上车,原来都是保镖。而楼门内走出了程英德和一个女人,那女人阿四认得,是林小姐。两人说说笑笑的上了汽车,于是阿四又想起了一些流言蜚语,说大少爷看上林笙这个有夫之妇了。
  看上有夫之妇已经够糟,林笙和程家又类似亲戚的关系,那更是糟上加糟。大少爷成了一只大啃窝边草的兔子。
  楼前的汽车载着欢声笑语走了。短暂的冷清过后,阿四的目标出现——龚秘书。
  龚秘书低着头,塌着肩膀往外走,看样子是挺累,手里还拎着一只大公文包,那公文包一看就是沉甸甸,坠得他一条胳膊长、一条胳膊短。
  停在楼前抬手一捋偏分的短发,他抬腕看看手表,然后抬手叫下了一辆三轮车。
  阿四不能在公司门口公然的拦人,于是饶有耐心的等待,等那载着龚秘书的三轮车跑出一段距离了,才驱车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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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秘书疲惫的回了家,结果一进家门就感觉要眩晕。
  他的家昼夜都是一个样子,病糊涂的了祖父瘫在床上又拉又尿,一声接一声的怪叫,他母亲为了躲避臭气,在距离祖父最远的一间屋子里摆开牌局,居然也总能找到足量的牌搭子。他父亲窝在某个阴暗角落里吸鸦片烟,龚秘书已经许久没有给他烟钱了,也不知道他那烟土都是从哪里弄来的,可能再过几天就又有债主子砸门讨债了。
  除此之外,就是孩子,他的侄子,他的侄女,他父亲弄回来的私生子,他母亲从娘家带回来的孤儿外甥,这些孩子们拿着挨打挨骂当饭吃,但是玩耍的天性未泯,所以就像一大群老鼠一样嘁嘁喳喳的轰然跑到东、又轰然跑到西,将一切能吃的东西塞进嘴里,互相打起来全下死手。
  龚秘书面对着此情此景,恨不得扭头再回公司去。他喜欢乘风轮船公司那堂皇高大的建筑,喜欢楼内那一尘不染的地面,喜欢办公室里阔大的写字台、冰冷的文件柜、锃亮的电话机,喜欢那里早上有免费的热咖啡和烤面包、晚上有洁净雅致的免费晚餐,晚餐装在饭盒里,由工友一份份的送到办公室里,饭盒比他家里所有的餐具都干净一万倍。
  他还喜欢看见程英德,他这辈子是成不了程英德了,可是看着程英德穿着华丽的西装,坐着豪奢的汽车,在众人簇拥下目不斜视的走出去或者走进来,也觉得像是窥见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纵然进不去,看看也好。
  他很累,而且还有公事需要熬夜处理。可站在家门口,他心中一阵后悔,想自己真是累糊涂了,这样的家庭怎么能让自己得到休息?处理公事更是不可能,那些老鼠一样的孩子伸着脏爪子,见什么翻什么,他哪能把重要的文件放在这样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