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成真和秦青山是一伙的?”
“高桥治说,阿孝在天津,对他也是这样讲的。这话大概是真,可这里又有个矛盾。如果李思成和秦青山是一伙的,那么秦青山绑架我时,李思成又何必还要来救我呢?他当时对秦青山的手下们一点都没有留情,真的是开了枪就要杀人呢!”
“因为那时候那个什么磺胺还没有运完!”
程心妙沉默片刻,反驳道:“可我和那桩生意又没关系,被他们利用的人是大哥。”
“可你被秦青山绑架的时候是和李思成在一起。你如果有了三长两短,难道我会放了李思成不闻不问?如果我当时发现了李思成对我们有威胁,凭着他和林笙的关系,我还能容许老大继续和林笙做生意吗?”
“那他那时候干脆别让秦青山绑架我不就得了?”
“那就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出什么岔子了。也许只是事先没有沟通清楚、闹了误会。否则同样是打,阿孝带了那么多人去围攻秦青山都没落到便宜,自己还被炸得丢了半条命,怎么李思成就能单枪匹马的杀进去救你出来?就算他比阿孝厉害,那是不是也厉害得过了分?”
程心妙低下头,脸上滚烫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满脸发烧。
程静农站了起来,斩钉截铁的道:“不必说了,秦青山和李思成是一伙的,李思成若是共产党,那么秦青山至少也是个亲共分子。日本人要抓李思成的话,让他们顺便把秦青山也解决了吧!至于林笙,就算她是被人唆使,那也是不干净!好在我还没有把她往家里招揽,否则还不得把我自己也搭进去?”
程心妙没接他这句话,小声说道:“高桥治替阿孝说情,阿孝还是想再回来。”
程静农哼了一声:“阿孝这次回来,和原来可就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这回他是日本人送回来的——我要杀他,但日本人把他保下来了,现在他身后有日本人撑腰了!他回来了我怎么对待他?拿他当高桥治派过来的钦差大臣还是怎么样?”
“那么不让他回来?”
“不,让他回来,还让他继续跟着你,你也好继续盯着他。而且他办事还是可以的,让他给你打下手,要不然你一个人管乘风也管不过来。你大哥也是全靠乘风原来那些老家伙捧他起来的,要不然你以为他能自己管好乘风?你过去之后,对于那些元老们也要尊重,他们是真懂行、真能干的,不要看人家恭恭敬敬的喊你一声二小姐,你就真以为自己高过了他们。”
程心妙愣了愣:“爸爸,您说您要把乘风也给我?”
“我还没死,怎么叫做给你?可我一共就只有你和老大两个孩子,老大管理乘风,管得让日本人从天津跑过来找上了门,再由着他蠢下去,怕不是要把我们全家都拖下水!你,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对那个李思成昏头昏脑的,一点没有大丈夫气概。但我原谅你年纪小,二十出头的人,免不了有这么一段发昏的日子,再过三年你要还是这样,那我就彻底灰心了。”
“不会不会不会!”仿佛有一道光明之剑从天而降直刺了她的头顶心,她胸中赫然一片明亮。李思成对她是真救假救也变得不那么要紧了,甚至李思成本人的死活——她希望他活着——但如果是非死不可的话,那就死吧。
她是身负重任、要做大事的人,恕她不能再为小情小爱而伤神了!
大眼睛看着父亲,她也说不上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忍不住想笑。现在哪里是笑的时候?可她笑得连牙齿都露了出来,忍不住就是忍不住。
程静农心想自己对这个女儿还是用情更深,要不然怎么一看她傻笑,自己就也跟着要笑?不过女儿乐成这个样子,证明了她很识货,她知道自己所赠予她的一切、都有着多么大的价值。
这小家伙,是他的知音啊!
不像老大,他当初把乘风交给老大时,老大就只是古古板板的说了声“谢谢爸爸”,又干巴巴的表了表决心,神色凝重,很有压力似的,好像程静农给他一家轮船公司管理、还给他添负担了。
笑能驱邪。程静农笑着回头一想,忽然发现眼下这困境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高桥治还说了什么?”他问。
“要我们帮他们找磺胺。”
程静农哼了一声:“我连我儿子都找不到了,还磺胺。”
“那我们要不要管?”
“管,找。能找到是最好,找不到也没办法。不过主要还是得找老大。你大哥从小都是规规矩矩的孩子,这样的孩子长大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发一场疯。要疯让他在别的事情上疯,别让他去作死。”
“我有个问题。您现在还打算继续保护那个林笙吗?”
“她我就不管了。如果她真丢了小命,对外就说她是那个什么,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地下党,就说她是共产党的地下党,故意接近了我要利用我,结果事发被日本人杀了。我们可以负责她的后事,显着我们还念你林伯父和我们的旧情,对林家的孩子不计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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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程英德的下落,程公馆这边是找破了头,也还是找不到大少爷的踪影。众人都感觉是开了眼,没想到大少爷还有这一手本领,也有知道内情的人,怀疑他是被日本人抓了去。否则不能解释他为何会凭空忽然消失。
而程英德则是并没有给谁露一手的意思,他在找不到张白黎之后,就回到了林笙面前。而他回来之后不久,他派出去的几名手下也回来了。
和手下交谈了几句之后,他进入客厅。林笙本是正委顿在沙发里,眼睛半睁半闭着,他一进门,她便醒了,站起身来看她。
他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坐。”
林笙坐了,他在一旁也坐了。
客厅内的电灯忽然熄灭了,有人匆匆跑来,小声说是电线出了点故障,马上就能修好。程英德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等手下退出去了,他在黑暗中望着暗蓝色的窗外,忽然说道:“我不是阿妙那样的伶俐人,从小就不聪明,读书读得苦死了,见了人也像木头一样,不会像阿妙那样说说笑笑、招人喜爱。他们都说父亲和我在一起,是虎父犬子。我不如阿妙,阿妙虽然是女孩子,但是她有爸爸的风格。”
林笙不知道他这番话是从何而起。
他继续说:“但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坏,虽然人不聪明,可是遇见的坏人不多。我身边的这些人,对我也都很忠诚,比如小龚。”
林笙听他说到了“坏人”和“忠诚”这些词,怀疑他是要拿话来敲打自己。
他依旧望着窗外:“我知道,你骗了我。”
扭头望向她,他轻声道:“你是知情的,所以你从刚到程公馆时就开始接近我。我只是有一点好奇,我们聊天聊得那样投缘,是因为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提前经过设计的吗?你知道我喜欢听什么?”
“知情我是真的不知情。”林笙低头答道:“要说我聊天会故意顺着你聊,那是有的。我想跟着你发点财嘛,有求于人的时候,当然要态度柔软些,这是人之常情。可若说设计,那没有,也办不到。我是两个月前刚认识你的,就算我想要投你所好,我也没有了解你的时间。”
说到这里,她微微笑了一下,笑容一闪即逝:“你这话说得也真是的——我不过是和和气气的同你讲话罢了,哪里就好听到了那种程度?平时我看别人对你也都恭敬得很,并没有谁专门堵着你说话,你怎么倒好像受了多少年恶气似的?”
他也笑了一下,觉得她这话说得有点风趣。
“不承认就不承认吧。”他答:“那或许是我们当真投缘。我很喜欢听你讲些家长里短,你说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很有意思。虽然有时候听你提起那个李思成,也会替你生气。不过后来知道李思成不是你真正的丈夫之后,心里又舒服了些。”
林笙答道:“你家里都是做大事的人,你大概是听那些大题目听得厌倦了,所以愿意听我这样的小人物,讲些小事情。”
“那样的事情都敢做,你还说你是小人物?我看你的胆子绝不比阿妙小。”他指了指她:“你啊,女亡命徒。”
“你既然认定了我不无辜,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坐着和我闲聊?不怕越是和我相处得久,越要受我连累?”
程英德沉默下来。
林笙等不到他的回答,忍不住扭头看了过去。
他仿佛是在出神,她的目光让他回过了神:“我家里人正在找我,也在找你。找我找不到,找你也找不到,他们只找到了李思成。李思成已经被他们带走了。”
第122章 失眠
说完这句话后,程英德望着林笙,要看她的反应。
她果然是一惊:“把他带走了?”随即叹了口气:“这个人本是要躲在我身后、拿我当个掩护的,结果我没掩护他多久,他反倒是因为我、受了这样大的连累。”
“难道他不是你的——”那个词对他来讲很陌生,需要想一下才能说得出来:“同志?”
林笙回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我不说了,说了你也全不信。我现在只想找到张经理,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经理看着也是本本分分的人啊,我在天津也见过他的太太,太太也是和气的人,他怎么会和这样的事情有关联?”
他听她还在顽抗、要把自己往清白里说。但他不会再受她的蛊惑了——张白黎是主谋,李思成来历不明,只有她是白莲花?
他是不精明,但也没有傻到这般地步。”
林笙又道:“你家里人在找你,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陪你。”
“你看我都是女亡命徒了,还陪什么?把我交出去就是了。”
“把你交出去,当然可以一了百了。但是我不想。”他又望向了前方:“我做什么都做不好,经营轮船公司,总算是经营得无功无过,结果好日子没过多久,你又来了。”
林笙无语。
“平心而论,你是配不上我的。你十九岁就离家出走,跑出来找男人,找到的又是个小流氓。后来你办的那些事情,和谋杀亲夫也差不多。看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你也不会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女人。”
林笙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决定还是别回答。
“我只是喜欢坐下来和你说说话,或者不说话,只是坐坐也好。”
林笙暗想自己和严轻还挺有魅力,分别被程家兄妹爱上了。
严轻被程家人抓去了,她很着急,因为他不是灵活的人,她怕他不能够油滑的逃走。好在他实在是个功夫高手,硬拼的话也有胜算。想过了严轻再想自己,她想程英德分明是认定自己先前骗了他了,可为什么不采取下一步行动、而只是坐在这里对着自己抒情呢?
平时也没看出他是这样多情的人啊!
“大哥,”她忍不住开了口:“你想怎么处置我呢?”
“我已经想好了。”他答:“你先留在这里,我会设法带你一起离开上海。”
“你不回家了?你不是说你家里人正在找你?”
“我一想到回家之后会看到什么,就觉得恶心。”
回家之后会看到什么?会看到他父亲痛心疾首的老脸,还有她妹妹得意洋洋的鬼脸。他的至亲也是他的仇人,一见他摔了跤就要上蹿下跳、喧嚷聒噪。
一直以来他都能扛得住——连他爸爸给他娶了个陌路人似的少奶奶他都扛住了,他还有什么是扛不住的?可兴许是扛得太久的缘故,他现在感觉非常疲惫,疲惫得只想一走了之,冷着那老脸和鬼脸,让它们失去观众、僵在家里。
林笙听了程英德的回答,心想自己若是肯留在这里,以后和程英德一起走,应该也能离开上海。不过程英德到底有没有能从程静农和日本人眼皮底下溜出上海的本事呢?这一点,她就没把握了。
还有一点:她等不起。
她怕严轻那家伙从程家人手中逃出来后,会不顾死活的满世界找自己,找着找着再把自己陷进坑里去。她先出去之后再找他就容易多了,张白黎四处都有眼线,找人是专业的。
又向窗外扫了一眼,窗外总有人影活动着,全是程英德的保镖。这也让她心慌,人这么多,谁知道会不会有谁已经暗地里向程公馆通风报信了?也许下一刻就有人冲过来,把自己和程英德一起抓去了。
这时,程英德站起来:“你上楼休息去吧,楼上有床,可以睡觉。放心,这里还算安全,家里人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一处小公馆。”
她起了身:“那你呢?”
“我还要等等外面的消息。”然后他对着门口保镖说道:“带林小姐上楼休息。”
林笙走出去上了楼,本想着看看楼上光景,看看有没有能逃的通道。然而保镖并不给她乱逛的机会,直接把她押进了一间貌似卧室的屋子里去。房门安装的是暗锁,被保镖从外面用钥匙反锁了,若有钥匙的话,从房门内侧的锁眼也能开,但问题是没有钥匙。
窗户安装了插销,倒不是密封的,可惜楼下就是站着的保镖,而且仿佛他们还会交接班似的,总有那么三两个人原地晃荡,她若是跳窗而出的话,唯一的落地点就是那强壮保镖的宽广胸怀。
但是无妨,她还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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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笙在这屋子里躺了一天。
她认为自己还是躺着装睡比较好,省得还要面对程英德。程英德忽然变得有点神经质,让她有些不安,好在他骨子里还是有点君子气,纵然五内如焚,也只是坐在她身旁叨叨叨的低语一场,而且绝无污言秽语。
这大概就是程静农看不上他的原因之一,她琢磨着,如果换做是程静农,一定饶不了自己。
晚上,房门开了,保镖进门送了饭来,饭很简单,只是饼干和热茶。她问:“大少爷呢?”
保镖答:“大少爷出门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