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说到这里,便转身走了出去,重新反锁了房门。这回她把那暗锁的款式看得清楚,心里越发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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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永孝接到了高桥治从上海发来的电报。
高桥治所发的并非寻常的邮政电报,而是直接联系到了天津日租界海光寺的日军司令部。路线不寻常,速度自然也不寻常,当天晚些时候,人在天津的厉永孝,便接到了译好的电文。
将那电文反复读了几遍,他伏在床上,闭了眼睛。
他想自己终于是“沉冤昭雪”。
是高桥治为他在程家父女面前伸了冤,他们现在终于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
高桥治甚至连李思成这枚眼中钉都替他拔去了!
他厉永孝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高桥先生的恩情,他已经刻在心里了,迟早有报答他的时候。现在他得立刻回上海。二小姐知道了李思成是人面兽心,现在也许正是伤心孤单的时候,自己得抓住这个机会。万一回去得晚了,她身边来了新的宠臣,那自己就又要落到人后去了。
他的后背还是疼痛,但是已经不耽误衣服的穿脱,也能下地行走。先给自己扎了一针吗啡提神,然后他洗漱更衣,想要去赶最近的一班火车。然而他刚收拾完毕,门口到了一辆汽车,汽车里出来了个日本军官。
日本军官会讲中国话,说是今夜有军用飞机飞往上海,正好可以带厉永孝同行。
厉永孝听了这话,恨不得立刻搂住这日本军官亲一大口。
他爱死这些日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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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厉永孝到达上海,和高桥治见了面。
他对高桥治感恩戴德,足足谢了对方几大车的好话。高桥治当然知道自己对他恩同再造,但是没工夫和他扯闲篇,直接进入了正题:“程二小姐欢迎你回到她身边,继续做她的助手。”
“她……她说起我的时候,是个什么态度?”
“我看她的样子,像是有点后悔。”
“她说她后悔了?”
“那倒没有。”
厉永孝听了,对程心妙依然是谅解。说句老气横秋的话:二小姐简直就是他看着长大的,她长,他也长,她十几岁时谋算着要炸学校的认真模样,就在他的眼前,他一闭眼便看得见。
炸学校这么大的事,跟谁都没说,就只跟他一个人商量,可见那时候她真是跟他好过的,后来不那么好了,也不能怨她,是他人大心大,忙着打天下去,没那个闲心继续陪她护她,两人成天的不见面,怎么可能不生分?
再后来,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冷不丁的遇上了那么一位专会英雄救美的高手,又焉能不昏了头?
所以,这笔账无论怎么算,她都是情有可原。太无情的是老板,老板这几年呼风唤雨惯了,把人不当人看,看谁有了一点污点,就要潦草的把人一笔抹杀,也不想想那人先前是怎么为他鞍前马后效劳的,是怎么为了他程家卖命的。
“我什么时候能去见她?”他问高桥治。
高桥治答道:“如果你很着急的话,可以天亮之后就去。”
“她上午还在睡觉。”
“没有关系,这几天她应该会失眠。”
厉永孝笑了一下:“我也是一样的在失眠。”
“好,那我们就上午过去。”高桥治告诉他:“我们一起谈一谈,谈谈等你回到了程家之后,我们应当如何继续合作。”
第123章 恒心
厉永孝在高桥治这里打了个盹儿。
醒来之后,他洗脸梳头,还从行李中翻出了一柄剃刀,想要再刮一刮脸,尽量体面的去见程心妙。然而高桥治告诉他:“程二小姐马上就到,你先去吃点东西吧,不要饿着肚子见人。”
厉永孝吃了一惊,随手收了剃刀:“二小姐来……是来见我吗?”
“当然。”高桥治回答:“我已经登门拜访过她两次了,她应该没有再见我的兴致。”
说到这里,他又做了一句解释:“而且,因为那批磺胺的缘故,我现在就像她的债主一样。”
“老板呢?全由二小姐负责?老板不管?”
高桥治摇摇头:“程静农不见我。”
厉永孝听到这里,也不知道老板是故意的想要历练二小姐,还是此事确实难办,所以老板索性遁了。
老板无情起来,是可以六亲不认的。
就在这时,程心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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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心妙在得知厉永孝很快就会搭乘军用飞机回到上海后,便决定亲自过来见他。
不好让他直接回程公馆去,好像他占了什么理、“衣锦荣归”似的。况且他如果直接到了程公馆,那么父亲怎么办?直接见他?未免有些灰头土脸;为了他而躲出去?好说不好听,更显得他心里有愧、连个手下小子都无颜去见。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程心妙先跑来一趟为妙。
进门见了厉永孝后,她不说话,对他单只是上下的看。
厉永孝不是个怕看的,可也禁不住她这样直勾勾的目光,想给她一个笑,面孔却又是僵硬的,笑不出来。
最后,他低声说了一句:“二小姐,我回来了。”
程心妙问道:“你生病了?”
“没有。”他答:“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她向他迈了一步:“你看你啊,快要变成一个痨病鬼啦!”
厉永孝知道自己憔悴,可是听到了“痨病鬼”三个字,心里还是苦涩难言,同时又是自惭形秽:“很丑,是不是?”
程心妙又问:“你到底生没生病?生了病就要去医院,别把小病拖成大病。”
“我真没病。”他轻声回答,又对着她一笑:“我是被我的伤,还有你们,折磨成这个样子的。”
程心妙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愧疚,目光依旧坚定明亮:“现在真相出来了,你当初说的都是真话。所以我昨天拜托了高桥先生,请他立刻把你接回来。”
“你们现在肯相信我了?”
“当初也没人说你撒谎。爸爸到底是为了什么对你生气,你自己清楚。”
“那又为什么要叫我回来?我原来还只是私底下和高桥先生联络,现在可是干脆过了明路了。若论罪过,我现在岂不是罪过更大?”
程心妙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腕:“所以现在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们回家再说。”
他回头望向高桥治,高桥治向他做了个告别的手势。而程心妙也对着高桥治说道:“高桥先生,多谢你了。请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然后她就这么将厉永孝牵出了大门,牵上了汽车。
上车之后,她看向了厉永孝的右手,那右手软绵绵的,她握了他一下,他松松的回握过来,握得轻飘飘。
如果放在先前,他会立刻向她保证自己不是废人,虽然右手用不得了,但是还有左手,还有头脑——他不是还有本事凭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秦青山的老巢吗?
但他现在不说那话了,他故意的告诉程心妙:“打打杀杀的差事,我怕是不行了。上一次我被秦青山打得多惨。”
程心妙收回了手:“那就不要再做打杀的差事。回头换身西装,衬衫领子雪雪白的烫一烫,跟我去乘风轮船公司做职员吧。”
说到这里,她面朝前方笑了:“也不必再开汽车了,往后天天起早赶电车去上班,月末我给你发薪水。做好了还会给你升职加薪,再给你配个会用英文打字机的女秘书。”
厉永孝惊讶的看着她。
她扭过脸对着他:“你还要长些学问才好,记得码头那里有个什么工人夜校,你也过去听一听吧。我记得我那楼里也还有几本破课本,到时候你也拿去,好好的学习学习,免得让你签名字都签成一团糟。”
厉永孝听得似懂非懂,好像懂了,又感觉不可能:“乘风——你要去管乘风了?”
“高桥治没对你说吗?”
“说什么?”
“林笙给大哥介绍生意,结果大哥傻乎乎的往外运了一大批磺胺。这事你总知道吧?”
“我知道。”
“大哥闯了这么大的祸,现在吓得逃之夭夭没了影子,临逃的时候还拐走了那个林笙,这事你也知道吧?”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查出罪魁祸首是李思成。”
“不一定,也可能是林笙。”
“我听说你们把李思成抓走了——”
“都说了不一定!我们当时是想去抓林笙,可林笙那时候已经逃了,她家只剩了李思成,那当然就只能是抓李思成啰!”
厉永孝发现高桥治对程家的监视不够严密,高桥治只窥视到了程家人抓走了李思成,但是二小姐对李思成的态度,高桥治并不知道。至于老板是怎么想的,高桥治显然就更不知道了。
他顺着程心妙说:“照理来讲,也是林笙嫌疑最大。这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那模样看着就很虚伪,每天笑嘻嘻的,有什么事那么好笑要她笑个不停?神经病。”
厉永孝除了附和,不敢多说,等程心妙闭嘴了,他才道:“大少爷犯了错,又没担当,自顾自的跑掉,所以老板就把乘风交给了您?”
“对。”
“那……”他也笑了:“恕我直言,这事对于大少爷和程公馆,都是一种打击,但对于您,是一次成就。老天爷要趁这个机会,成就您呢。”
“可惜不能庆祝。”她撇撇嘴:“只能放在心里高兴了。还得继续去找什么磺胺和共产党。反正我尽力而为吧。”
“找不到的话,高桥治也不会再对您做什么文章吧?”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你和高桥治现在可是关系不浅了。”
“二小姐,您应该知道。我对您的心是到死也不会变的,高桥治救了我,我感激他,很感激很感激,可就算是这样的感激,我在您跟前,依旧是阿孝。”
程心妙扭头嘘他:“少说肉麻话,谁要你表忠心。我告诉你吧,如果实在找不到,那就只能把李思成给他。”
“二小姐舍得?”
“原本是不舍得的。但是现在有了乘风,我感觉我的心被快乐装得满满的,没有李思成也无所谓了。嗐,算啦,大不了让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就是了!要不然我也不可能和他相伴终生。”
“为什么不可能?”
“他会老的!老了就不迷人啦!”
“那我也残废了一只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