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许归忆猛地向前一步,语调陡然拔高,“既然你不喜欢女孩,你究竟为什么要生下我?!”
顾洛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渗出。在生命的尽头,在女儿血淋淋的质问面前,那些被精心掩埋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阴暗角落被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没有一开始就不喜欢你,”顾洛姝字字哽咽:“小忆,请你相信,没有哪个母亲会天生厌恶自己的孩子。妈妈爱过你,真的,真的爱过你。”
“爱过?”许归忆轻呵:“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的呢?”
记忆的碎片纷沓而来,顾洛姝想起初为人母时怀抱软糯婴儿的短暂喜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过了好一会儿,顾洛姝才有些艰涩地回答:“坐月子的时候,我错过了一个很难得的演出机会,我特别不甘心,随着初为人母的喜悦渐渐褪去,我慢慢觉得,你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拖慢了我追逐梦想的脚步。小忆,或许在你看来,我的事业已经很成功了,但是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我的职业生涯会比现在更顺利,更辉煌。”
许归忆眼睛一阵刺痛,话音抖得不成样子,“这些事……怪我吗?”
“不怪你。”顾洛姝低下头,几乎淹没在羞愧里,“可是我控制不住,时间越久,那种情绪就越强烈,后来我甚至开始嫉妒你。”
“嫉妒我?”许归忆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你是我妈妈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嫉妒我?嫉妒我什么?”
顾洛姝第一次这样十足坦诚地剖白自己腐烂的内心,是在自己女儿面前。“小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学过一段时间大提琴。”
“我记得,”许归忆说:“但是后来你突然不让我学了。”
“知道为什么吗?”顾洛姝的目光透过许归忆,落在那个遥远的、琴声悠扬的午后。
许归忆摇头,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会与嫉妒有关。
顾洛姝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仿佛揭开这个伤疤对她自己也是一种酷刑:“当时家里给你请的启蒙老师,是我小时候的大提琴老师,他听你拉了一段练习曲后说,‘这孩子有天赋,比洛姝小时候强多了,好好栽培,将来肯定比妈妈还要有所成就’。”
顾洛姝抬头看向许归忆,“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你对旋律的感觉是与生俱来的,我苦练多年也未必能达到。”顾洛姝话里充满了不甘,“我四岁开始跟着他练琴,学了二十多年,他从没夸过我有天赋,我是靠着拼命练,没日没夜地练,才走到今天。小忆,我害怕,害怕你轻而易举就能超过我,害怕我的光环被你夺走。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我不能再让你学下去了。”
许归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就是你嫉妒我的理由吗?因为怕我超过你?”
“不全是。”顾洛姝疲惫地摇头,像是要把所有压抑的怨毒都倾倒出来,“还因为……你出生后,你爸爸,你爷爷奶奶,他们都对你特别好,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他们都能如此疼爱,视若珍宝?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许归忆静静听着,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我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提及此事,顾洛姝的眼神变得怨愤,那是她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我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我父母眼里永远只有他们儿子!我练琴练到手指流血,他们只会说‘女孩子学这个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嫁人’。我考上了最好的音乐学院,他们觉得我不务正业……凭什么?凭什么我得不到的东西,你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凭什么你有那么高的天赋,有那么多人毫无保留地爱你?”
就算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顾洛姝还是忍不住嫉妒她,嫉妒她比自己过得好,比自己幸福。
话音落下,病房里只剩下顾洛姝粗重的喘息和许归忆压抑的呼吸声。
“我理解不了,”半晌,许归忆喃喃道:“你这种想法,我真的理解不了。”这超出了她对母爱的认知底线。
顾洛姝自嘲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忆,以后等你做了母亲,如果也有女儿,或许就能明白我的心情了,或许你也会像我一样,忍不住嫉妒——”
“我不会。”许归忆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我永远不会变成你。”
顾洛姝愣住。
许归忆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我不会像你一样,因为有些东西我不曾拥有,而我的孩子拥有,就因此嫉妒她。”
“就好比,我在你这里不曾得到过母爱,我不会因此就让我的孩子也得不到母爱。”
“如果未来我有一个女儿,我会很爱很爱她,我会给她我拥有的一切,让她在爱里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长大。我会让她知道,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妈妈最大的骄傲和幸福。”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顾洛姝怔怔看着许归忆,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又像是被这番话彻底击垮了,眼神一点一点灰败下去。
“不过这些,你都没有机会看到了。”许归忆字字诛心:“你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了。”
死亡对一个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顾洛姝闻言突然发出一阵绝望的哀鸣,那声音里的恐惧是那么真实强烈,她哭着乞求:“小忆,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想活下去,求你了,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救救我,让我活下去,我不想死……”
顾洛姝挣扎着想伸出手去抓许归忆,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像溺毙前最后的挣扎。
“活下去?”许归忆冷笑一声,“你配吗?当你坐在病床上,听着艾德里安策划如何让我的车‘恰到好处’地撞毁,如何让我‘失去意识’,如何在我昏迷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摘走我的肝脏时,我也曾那样渴望活下去。”
顾洛姝身子瘫软下去:“小忆……”
“顾女士,”尘埃落定之后,许归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你的病,请找专业的医生和合法的器官捐献渠道。我的身体只属于我自己,属于那些真正爱我的人。我们之间,没有所谓的母女情分,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
“再见。”
再也不见。
许归忆说完不再看她,决然转身。
离开的每一步都宣告着她与过去的彻底割席,她没有回头,也绝不会回头。
病房门打开,江望立刻迎了上来,许归忆两只手抱住他的腰,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三哥,终于结束了。”
“嗯,结束了。”江望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紧扣,“走吧,我们回家。”
许归忆的心情因这四个字变得愉悦起来,“我们回家。”
第90章 “你是对我一见钟情么?……
五月初,艾德里安一案迎来开庭审判,他站在被告席上,尽管穿着囚服,镣铐加身,但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直直的,下颌微扬,透露出一种顽固的倨傲。他拒绝承认失败,更拒绝在“低等”的东方法庭上显露怯懦。
随着法槌重重落下,法官威严的声音穿透肃穆的大厅:“被告人艾德里安o克拉克,犯故意杀人罪(未遂)、组织出卖人体器官罪,犯罪情节恶劣。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百三十四条之一等相关规定,判处被告人艾德里安o克拉克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立即执行!”
话音刚落,艾德里安脸上那层强装的镇定瞬间碎裂!他猛地抬起头,灰色瞳孔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死刑?!
“不…这不可能……”艾德里安喃喃自语,这个结果直接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本以为最坏不过是无期徒刑,却从未想过自己会面临死刑的判决,而且还是立即执行?!这就意味着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他下意识望向旁听席,许家与江家人冰冷的视线让他如坠冰窟。
法官的声音并未停顿:“被告人顾洛姝,犯故意杀人罪(未遂),系本案从犯。鉴于其认罪态度尚可,且身患终末期肝病,生命垂危,确已丧失继续危害社会的可能,不具备收监执行条件,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准予监外执行。”
法官对其他涉案人员的判决仍在继续,但艾德里安已经听不进去了,或者根本不在乎了。他的全部心神都已被“死刑,立即执行”这六个字碾碎。巨大的恐惧让他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若不是法警及时架住,他几乎要跪倒在地。
“被告人王泰、李强,受雇于艾德里安o克拉克,具体实施破坏车辆刹车系统的行为,意图制造事故致人死亡或重伤,主观上明知行为的危害性及可能导致被害人死亡的后果,仍积极实施,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未遂)的共同犯罪。鉴于二人如实供述并指认主犯,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
阿泰和阿强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
他们原本以为只是给有钱人办点小事,从未想过会卷入如此惊天大案,更没料到代价竟是十五年牢狱之灾!
“被告人张立明等三名医务人员,明知艾德里安o克拉克意图非法摘取活体器官,仍为巨额报酬所诱,参与策划并准备实施非法器官摘取手术,其行为已构成组织出卖人体器官罪、故意杀人罪(预备)的共同犯罪。主刀医生张立明,系该环节主犯,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十万元。其余从犯,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至八年不等。
法官说完,那位曾经在私立医院被艾德里安重金收买的主刀医生当庭崩溃,痛哭流涕地忏悔着。
旁听席上,许归忆紧紧攥住江望的手,看着法警将面如死灰的艾德里安押下法庭,终于长舒一口气。
此案从立案侦查到一审判决,再到最高法院依法核准死刑判决,仅用时数月。这惊人的效率不仅彰显了中国法律对于侵害公民生命健康权犯罪的零容忍态度,更是对许、江两家滔天怒火的无声回应。艾德里安o克拉克最终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艾德里安一案告一段落后,许归忆和江望决定请方雾月吃顿饭,表达谢意。
“方小姐,我敬你一杯。”服务生上完菜后,许归忆端起红茶,看向对面的方雾月,语气诚恳:“如果不是你及时找到江望,把艾德里安的计划告诉他,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谢谢你,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江望坐在许归忆旁边,同样举起茶杯:“十一说得对,这份恩情,我们记在心里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方雾月连忙举杯:“千万别这么说,举手之劳而已。当时听到那些话,我都吓坏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想着赶紧通知你们。看到许小姐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她的目光落在许归忆脸上,关切地问:“听说你那天吓坏了,现在没事了吧?”
“早就没事啦。”许归忆略带歉意地晃了晃茶杯:“我和三哥正在备孕阶段,所以只能以茶代酒,方小姐别介意。”
“当然不介意。”方雾月会心一笑,“喝茶好,健康,那我就借这杯茶,祝你们心想事成,早日迎来小宝贝。”
三人一同碰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闲聊间,江望不动声色地将许归忆面前有些凉的红茶换成了新斟的热茶,接着夹了一块清蒸鲈鱼,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剔干净鱼刺后,才将鱼肉放入她碗中。
“方小姐,”许归忆犹豫了几秒,还是问道:“jack……他还好吗?”
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终究是这场风波里最无辜的存在。
方雾月轻声回答:“jack前不久已经回美国了,以后由祖父祖母照顾。他很乖,也很懂事,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让我替他和你说一声对不起。临走前我去机场送他,他还问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姐姐,看得出来,jack很喜欢你。”
许归忆闻言微微一怔,心里有种奇怪复杂的感觉。她低头抿了一口茶,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江望在桌下悄悄握住她的手,许归忆侧头,回以一个放心的微笑。
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亮起来,方雾月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嘴角不自觉上扬。
“喂?”她接通电话,“……嗯,还没吃完呢。你呢,吃饭了吗……好,知道了,完事了给你打电话。……嗯,拜拜。”
通话很简短,方雾月搁下手机再一抬头,正对上许归忆和江望两双八卦的眼睛。
“男朋友?”许归忆单手托腮,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方雾月难得露出几分羞赧的神色,轻轻点了下头:“嗯,我们在一起有段时间了。”想到自己的职业,她对许归忆和江望比了个“嘘”的手势,“他是圈外人,比较低调,帮我保密哦。”
“放心,我和三哥一定守口如瓶!”许归忆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说完,她又转头看向江望,后者学她方才的动作给嘴巴拉上拉链。
“对了方小姐,”许归忆忽然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往前倾了倾身子:“正好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跟我商量?”方雾月放下筷子,好奇地问:“什么事啊?”
许归忆说:“我们工作室下个季度计划推出一款主打香水,主题是‘新生’,灵感嘛……跟我最近的经历有点关系。我觉得你的气质特别契合这个主题,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给我们当个代言人?”
听见这话,方雾月先是有些意外,随即惊喜点头:“当然愿意。”她知道许归忆的“空中花园”在高端香氛领域口碑极佳,能代言她的主打新品,不仅商业价值高,对公众形象也是很好的提升。
“不过……”方雾月瞟了一眼正在给许归忆夹菜的江望,故意说:“我身份可是有点特殊哦,许小姐真的不介意吗?”
江望夹菜的手一抖,差点把牛肉掉在桌上。他抬头看向方雾月,后者正颇有些促狭地看着他。
听出方雾月语气中的揶揄意味,许归忆斜睨江望一眼,后者正作无辜状。
与许归忆对视不过一秒,江望举手投降:“老婆我错了,我这就去面壁思过。”说罢真的作势要起身,逗得两位女士笑出声来。
“不至于啊三哥,”许归忆赶紧拉住他,“前任而已,又不是案底。”
江望对方雾月耸耸肩,一脸骄傲:“看吧,我们家姑娘豁达得很!”
方雾月抿唇轻笑:“看出来了。”
她早在西班牙就看出来了,如果许归忆真是小气的人,她今天也不会来吃这顿饭。
“我才不介意什么前任不前任的,”许归忆托着下巴,“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方小姐的代言费,怕请不起。”她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
堂堂金德世晨江总的太太,还会担心钱的问题?方雾月被许归忆可爱的表情逗笑了:“别担心,冲咱们这交情,必须友情价!”
许归忆立马摇头:“那多不好意思啊。”
江望也说:“一码归一码,代言费按市场价走,该多少就是多少。”
许归忆:“对对,放心吧,我手里还是有点小钱的。”
方雾月笑着端起茶杯:“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许归忆举起杯子与她相碰。
江望看着许归忆,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能和老公前女友相谈甚欢甚至达成合作的,除了他家领导,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