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宽慰母亲:“妈,我没事。”
他走到长辈旁边的空位坐下,杨梅颤颤巍巍起身,伸出手紧紧抓住江望,“小望啊,好孩子,奶奶要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家小忆!今天要不是你……我都不敢想象,我们小忆会怎么样……”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拍着江望的手背。
江望连忙搀住老太太,“奶奶,您别这么说,快坐下,别激动。”
“好孩子。”许褚渊感激地看着江望,“当初你在机场,把国旗捡起来揣兜里的那条视频,我一帧不落地看了好几遍,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心正,有担当,准错不了!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人。今天要不是你豁出去救了小忆,我们老许家,怕是真的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许褚渊回想起来,仍是一阵后怕。
江望说:“爷爷,十一是我的妻子,护她周全是我该做的。”
江伯钧和王慧也点头道:“这都是小望身为丈夫应该做的。”
许志国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看向江望的眼神也充满了认可与肯定。
“爸,”江望询问岳父和父亲:“公安局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他一整天心都挂在许归忆身上,没心思关注别的,直到现在才得了空问罪魁祸首的处理进展。
许志国沉声说:“证据确凿,艾德里安已经被刑拘了,他雇的那两个动小忆刹车手脚的人也已经招供了。听说艾德里安在审讯室试图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一口咬定顾洛姝对此毫不知情。”许志国轻哼一声,“但是,根据方小姐的证词,顾洛姝当时就在现场,她知晓了艾德里安的全盘计划,并且点了头!也就是说,她同意用她亲生女儿的命,去换她自己的命!”
“她点了头……”江望低声重复,捏着杯子的手猛地收紧,血管被他失控的力度带得条条暴起,江望心中汹涌的暴戾就快压制不住。
姜半夏闻言难以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气,时予安更是捂住嘴,她不敢想象十一知道了该有多么难受。“她怎么能这样对十一,那是她的女儿啊!”她完全无法理解一个母亲竟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决定。
“畜生!”方逸航气得一拳砸在墙上,低声咒骂:“虎毒还不食子呢,她连畜生都不如!”
陈词和迟烁亦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顾洛姝不是没想过别的法子,”许志国强压着滔天的怒火继续道:“她丈夫和小儿子都做了配型,结果都不匹配,走投无路之下,她才把主意打到了小忆身上。顾洛姝和小忆血型相同,她原本以为能利用那点所谓的母女情分哄骗小忆自愿捐肝。”许志国冷笑一声,“可惜啊,她回国后,小忆的冷漠和回避彻底断了她最后一丝侥幸的念想。”
二十年缺席的母亲,在生命垂危时才想起女儿的价值,许归忆怎么可能答应?
杨梅深深叹气,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又怕惊动里间的孙女,只能无声抽泣。老太太眼中满是心痛:“造孽……真是造孽啊!她可是小忆的亲妈!!她怎么能……怎么能狠得下这个心肠……”
王慧愤怒地骂道:“为了自己活命,连亲生女儿的命都算计!这种人根本不配为人母!”
“志国,”一直沉默的许褚渊开口了,他怕吵到许归忆,声音同样压得很低,蕴含着雷霆般的怒意。他问儿子:“这件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许志国回答:“爸,您放心,艾德里安作为主谋,证据链非常扎实,他跑不了。顾洛姝因身体状况特殊,目前被监视居住在医院。市局刑侦总队牵头成立了专案组,伯钧也亲自协调了相关部门,此案性质极其恶劣,一定会从严从重处理!绝不会让他们逃脱法律的制裁!”
“哼!”许褚渊冷笑一声,拐杖重重顿了一下地板,“要我说,光坐牢太便宜这帮混账东西了!敢把主意打到我许褚渊的孙女身上,我看他们是活腻歪了!”老爷子眼中寒光一闪,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股狠厉的气势让整个休息室的温度都降了几分。许褚渊这辈子枪林弹雨过来,护犊子是刻在骨子里的。“顾洛姝是活不长了,至于那个艾德里安……”
许褚渊话音稍顿,江望轻扯嘴角,笑意冷得过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艾德里安,既然对方不把许归忆的命放在眼里,那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许褚渊颔首,“我和小望一个意思。”
许志国抬头看向父亲,听见他说:“志国,这事你亲自去办,跟那边打声招呼,就说是我的意思,从今往后,我们家小忆不想在世界上看见艾德里安这个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许志国没有丝毫迟疑:“是,父亲。”
事情议定,江望想起什么,嘱咐家人和好友:“这件事的真相,暂时不要告诉十一,她受不了这个刺激。”
“对,”许志国也是这个意思,“小忆现在最需要的是安心休养,这事必须瞒住,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一道细弱的声音在背后突兀地响起,众人惊了一跳,纷纷怔住。江望反应最快,闪电般扭头看去。
只见刚才还在安静沉睡的许归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纤细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江望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十一,怎么起来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听话,我们回去躺下……”
然而,许归忆这一次并没有听他的。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地扫过休息室里每一张熟悉的脸,最后,死死定格在许志国身上。
“爸……”她盯着父亲,嘴唇艰难翕动:“您刚才说,谁点了头?用谁的命……换谁的命?”
她其实问得很轻,但问出来的问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许志国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解释,想否认,想立刻编织一个谎言安抚女儿,但当他面对许归忆那双已经洞穿了一切的眼睛时,许志国恍然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十一,你听错了。”江望笨拙地想要挽回,“听话,咱们回去睡觉。”
“对对,”时予安也说:“你听错了十一。”
方逸航紧接着:“十一,你刚刚是在做梦呢,哪有什么换命啊。”
“顾洛姝……”许归忆没有理会他们徒劳的掩饰,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父亲求证那个最可怕的答案。这个名字从她苍白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死寂的味道,“是顾洛姝,对吗?”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她想,她不需要回答了。长辈们眼中无法掩饰的痛心,已经给了她答案。
顾洛姝。
那个在她生命里缺席了整整二十年的女人,那个带着迟来的、可疑的“母爱”突然闯入她生活的女人,那个她内心挣扎着是否该原谅、最终决定不原谅的亲生母亲!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您说,她点头了。”许归忆喃喃重复着,身体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眼神彻底涣散。巨大的荒谬感像海啸般吞没了她,许归忆轻声言语:“她想要杀了我,呵,我的母亲,居然想要杀了我?!”
她本来是去上洗手间的,没想到撞破了刹车失灵的真相。
原来不是意外啊,原来顾洛姝回国,不是因为想念她,也不是为了弥补她,而是为了她的肝脏?!
难怪,难怪二十年对她不闻不问,现在却突然这么热情……之前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就想通了。
许归忆身体软绵绵地滑下去,江望眼疾手快地撑住她,“十一!”
他用尽全身力气箍住她冰冷颤抖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以便替她抵挡这世间最恶毒的伤害。
“哭出来吧,”江望抱着她,轻轻地说:“哭出来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哭嚎从许归忆喉咙里爆发出来!哭声回荡在寂静的病房,撕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许志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拳头捏得死紧。
望着崩溃痛哭的许归忆,杨梅心焦如焚,泣不成声,被许褚渊和江望母亲死死扶住才没倒下去。江伯钧和王慧眼中也盈满了痛惜和愤怒。陈词、迟烁、方逸航纷纷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时予安和姜半夏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想上前帮忙安抚,又怕刺激到许归忆。
许归忆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在江望怀里疯狂地挣扎,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很快便浸透了他的衣襟。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我?!她是我妈妈啊!她怎么能……她怎么能想要我的命!!!”许归忆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巨大的精神冲击彻底摧毁了她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被亲生母亲当作器官容器的认知,比高速上的失控更让她感到万箭穿心。
“十一!看着我!你看着我!”江望将她死死禁锢在怀里,不顾她激烈的挣扎可能碰到自己受伤的左臂。
她痛不欲生,他同样肝肠寸断。
许归忆哭着问他:“为什么啊三哥,我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不是你的错,十一,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都没做错!”江望在她耳边一遍遍嘶吼,试图将她从崩溃的深渊里拉回来。
这个夜晚,注定无人能眠。
身体的伤痕或许可以愈合,但来自亲生母亲淬了毒的背叛,如同最冰冷的刀,在许归忆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次狠狠剜下了一块血肉。
第89章 “你为什么不爱我?”……
许归忆在医院住了一周,江望推掉所有工作守着她。出院那天,北京暴雨,望着如注的水幕划过车窗,许归忆许久才回过头来。
“三哥。”
“我在。”
“我想,见她一面。”
江望心里明白许归忆说的“她”是谁,他没有劝阻,抛下顾虑答应道:“好,我陪你去见她。”
顾洛姝病房外面有两名警员看守,待江望说明身份和来意后,警员恭敬地帮他们打开门。
顾洛姝躺在床上,她的皮肤像被陈年的旧报纸浸染过,隐隐发黄。艾德里安被带走后,顾洛姝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整个人像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
看到许归忆和江望进来,顾洛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气若游丝地问:“小忆?是小忆吗?”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使劲眨了眨眼聚焦目光,在看清许归忆模样的瞬间,顾洛姝回光返照般惊喜叫出声:“小忆!你来了!你终于愿意来看妈妈了,妈妈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妈妈的,对不对?”
许归忆没有回答。
她在顾洛姝床前站定,看着那个生命垂危的女人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体。
江望站在许归忆身侧,低声说:“你们聊,我在外面等你。”
许归忆对他点了点头。
“小忆,你救救我吧……”顾洛姝刚一张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嘴唇哆嗦着,垂死哀求许归忆:“妈妈错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妈妈不应该抛下你,求求你救救我,jack……jack他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妈妈……”
“我也没有妈妈。”许归忆突兀开口,平静地陈述事实:“我也是从小就没有妈妈。”
顾洛姝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看着她。
许归忆神色淡淡的,“你的病,我已经知道了。你想让我捐肝救你,我也知道了。我还知道,我刹车失灵,差点死在高速上,是你和艾德里安一手策划的。”
说到这里,许归忆停了下,她定定凝视着顾洛姝,一字一顿:“你想要杀了我,对么?”
“不!不是的!小忆你听我说!”顾洛姝惊恐地想要辩解:“妈妈是被病逼疯了,真的走投无路了!医生说我是肝硬化晚期,唯一的希望就是肝移植,可是等匹配的肝.源太难了,妈妈等不起啊!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了才会答应艾德里安的计划!我知道我不是人!我不该那么对你……你原谅妈妈好不好……小忆,求你原谅妈妈吧……我不想害你的,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我没办法,对不起,对不起小忆……”
“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许归忆冷冷打断她,“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你对我还有一丝为人母的良知,那么我恳求你,诚实地回答我。”
顾洛姝不知道她想问什么,嘴里嗫嚅着:“你问,我不骗你,一定实话实说。”
“你为什么不爱我?”许归忆轻声道。
顾洛姝心尖蓦地一痛。
许归忆眸色深沉地盯着她,“二十年前,你为了事业出国,丢下我,我认了,那是你的选择。二十年后的今天,你生病了,又选择回国来找我,想让我捐肝救你。我真的不明白,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顾洛姝没有说话,不忍直视女儿的眼睛。
许归忆手指开始发颤:“为什么不能爱我,哪怕一点点?为什么你在jack那里可以做一个好妈妈,在我这里就不可以?我想不通,我和他有什么区别?难道说……”许归忆顿了下,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儿吗?”
顾洛姝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这句直击灵魂的拷问剥去了所有伪装。她慌乱抬头,直接就与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眸对视上。
“是这个原因吗?”许归忆追问,“因为他是个男孩,所以你更爱他?”
顾洛姝垂下眼,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看了半晌,终于哑声开口:“……是。”
她承认了。
明明她也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讽刺的是多年后,她竟不自觉拾起了她曾经最痛恨的标尺,直到此刻经女儿提醒,顾洛姝才恍然惊觉,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变成了她母亲那副令人憎恶的模样。
这个答案像一记闷棍,砸得许归忆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