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则就知道这厮会如此发问,“三吴是南方粮仓,没有一早攥在手里,我怎会轻易渡江呢。”
面前之人一时愣住,瞠目结舌。
裴疏则眯起眼睛,笑得和善,起身拍拍他的肩,信步出去。
李逊回神,赶紧起身相送。
褚未边走边问,“殿下,我们明日便启程吗?”
“再等等吧,”裴疏则垂下眼帘,“越文州被捕之事,你还是去知会一声奉真,让她早做准备。”
褚未有些困惑,“殿下的意思是…”
“我那表兄是个犟种,即便受尽酷刑,也不会供出老师下落的,如果你是郑嵃,你怎么办?”
褚未不假思索,“当然是罗织罪名,散出消息,让章宁主动现身,若不成,便往上加码,囚车游街,或者干脆押赴法场,只要手段够狠,总能把人逼出来。”
“郑嵃自会用尽手段,因为他不知道越文州后头还有紫云观,”裴疏则淡声道,“形势如此,那帮道士也别总想着独善其身了,该下水的,迟早要下。我们从何处离开,你派人透个底过去。”
“属下明白了。”
裴疏则步下台阶,身形僵滞,掩口咳嗽起来。
褚未忙伸手扶住他,“殿下,没事吧?”
裴疏则这几日奔波劳碌,身子又有些坏,褚未生怕他勾起旧疾,李逊也道,“殿下若不舒服,不如小住一晚再走。”
裴疏则摆手,发觉院门处有人,眉目一敛,“谁在那?”
听出他话中警惕之意,吕成仓皇跑上前,匍匐在地,“殿下恕罪,小人并非有意惊扰,是大人安排小人守着的。”
李逊也赶紧解释,“殿下,他是拙荆族中内侄,跟在府里许多年了,是下官的心腹。”
裴疏则看了李逊一眼,命吕成抬脸,想起先前的确在金陵府衙见过。
“最近城中眼线太多,下官不放心,叮嘱他在外头望个风。”
李逊说完,美滋滋等着上司夸一句作风严谨,结果对方来了句,“多此一举。”
“……”
裴疏则没再说什么,兀自离开。
吕成听到他方才咳得厉害,凑到李逊跟前,“外间都说靖王重病缠身,刚刚看着,脸色是不大好。”
“别听外头瞎传,”李逊有些感慨,“咱们这位殿下虽然心黑手狠,维护起自己人来,却是真舍得下本。”
*
事情和褚未预料的相差无几,郑嵃没从越文州口中审出只言片语,恼怒之下,搜罗了几篇往日文章,说他心怀怨愤,谤讪朝廷,论罪当诛,因事关重大,要押赴上京召有司会审。
奉真好容易按住章宁,从友人家中回来,便见到了上山报信的影卫。
对方将裴疏则的吩咐明白告知,“殿下当日会经城西嵊山出城,已经为您留好退路,愿不愿救,看您的了。”
奉真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万没想到会有此节,清冷眉目怔忡良久,才道,“多谢,即便没有退路,我本也打定主意率弟子劫囚了。”
“殿下也是这样想,”影卫笑道,“乱世有乱世的活法,师父门下弟子高手如云,何苦束之高阁呢。”
奉真垂目,“若我等此次能杀出生天,再亲自找殿下拜谢。”
姜妤牵挂着越文州,得知裴疏则来到金陵,眉心颦蹙,忍不住问,“天寒地冻的,他跑这么远来干什么?”
影卫道,“殿下找府官商议军务,因是秘密前来,身边只带了几个亲随,这就要返回桓州了。”
他有心为裴疏则说好话,补充道,“若非人手不够,殿下怎会看着公子身陷囹圄,自然要出手相救的。”
姜妤叹了口气,“这个让他*救,那个让他救,他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支应得过来呢,还是让他顾好自己吧。”
影卫双目微亮,“姑娘这样说,属下一定将话带到。”
姜妤却摇头,“不,不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免得他又犯出什么傻来,你不是说他跟前无人吗?”
影卫一怔,垂首应是,很快离开。
禅房内变得安静,只剩炭火噼啪,姜妤伸手,将有些发木的指尖伸过去取暖。
“妤儿,”奉真道,“这里终究不安全,你随靖王一道回桓州吧。”
姜妤笑笑,“师父要领同门师兄上刀山,岂有我独自缩头的道理,我虽武艺不甚高强,总还能搭把手的。”
杳娘凑上前,搂住姜妤臂弯,“还有我,”她嘿然道,“其实我的本事比鱼儿师姐要强些。”
姜妤伸手捏她脸颊,杳娘侧身闪避,不慎磕在案角上,哎呦一声。
奉真瞧着她们俩,也忍不住弯起眼睛。
*
郑嵃有意将事情闹大,特地选在腊八那日北上,酷吏们押送囚车,慢吞吞从街衢穿过。
年节将至,许多民众出来采买米粮,迎傩的队伍擂鼓巡游,街头寺僧开办粥棚,一早便排起了长龙。
市肆喧阗,正是震慑立威的好时候。
杳娘和姜妤只做寻常女娘装束,在摊位前挑选珠花,听见木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粗嘎闷响,回头望去,一时间呼吸都屏住了。
越文州枯坐在囚车内,垂首抵着囚笼一角,长发披散,几乎看不清死活,白衫早已不复洁净,尽是鞭痕血迹,一缕一缕,几乎浸成酱色,只有车辕颠簸时,腕间镣铐撞出空洞回响,露出受过拶刑的扭曲手指。
金陵城向来太平,太久没见过这般可怖的景象,行人纷纷受惊退避,杳娘咬紧牙根,扯住姜妤衣袖。
姜妤倏忽一恍,裴疏则指间关节上,也有骨伤愈合后的疤痕。
她被杳娘拽回神,酷吏扬声宣告着越文州的所谓罪状,只等借众口悠悠,逼章宁现身就范,姜妤却变了脸色——囚车内的人在哭。
他身体蜷缩,脊背佝偻,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嘶哑哀泣,飘进围观百姓们越发纷乱的议论里。
不对,文州表兄不会这么哭。
他知道对方想用自己逼老师现身,绝不会露出可怜求救的姿态。
这是个赝品,真的越文州去哪了?郑嵃平白换个假的过来,想用真的做什么?
有什么是比老师更值得争取的筹码?
郑嵃是知道了紫云观要劫囚的事,还是知道了裴疏则在金陵的事?
姜妤一瞬间闪过了很过猜测,只觉脊背透出冷汗,抬头看向前方茶楼。
奉真就在上面,彩绸茶旗一旦坠落,潜藏在街市中的弟子便会蜂拥而上。
眼看囚车就要行驶过去,姜妤呼吸微滞,拽着杳娘就往楼上跑。
她本以为会来不及,飞也似冲到雅间内,却见奉真和她一样面露犹疑,收回了即将出鞘的长剑。
奉真回头,看到气喘吁吁的姜妤,“你也感觉到不对了是不是?”
只有不甚了解越文州的杳娘还懵着,“你们在说什么不对?”
姜妤呼吸紊乱,怎么也稳不下砰砰直跳的心脏,“师父,我们去嵊山看看吧。”
理智上讲,不论哪种猜测是对的,她们都要赶去那里,可不知为何,姜妤声音发抖,带出几分战栗的慌乱。
*
裴疏则近来奔波,惹得咳疾复发,趁这个间隙休养了几日,昨晚药瘾又犯上来,折腾到半夜方睡过去,在车上仍有些昏沉沉的。
天色阴冷,马车辚辚往城西驶去,却在山关不远处停下,褚未带着影卫敲开车门,“殿下,事情不对。”
裴疏则有些发烧,撑开眼睛,“怎么了?”
“影卫来报,说囚车离开府衙后,郑嵃又提了越公子往西城关这边来了。”
裴疏则敛眉,看向影卫,“囚车里的不是越文州?”
“属下看得很清楚,郑嵃带出的那人才是,从官道过来很快,只怕就要到了。”
裴疏则敛眉,肯定是他行踪泄露,郑嵃才放弃章宁,毫不避忌押越文州过来,是要威胁自己现身。
褚未道,“殿下,您身子不好,咱们得赶紧进山,先避过这阵再说。”
裴疏则颅内剧烈疼了一下,“郑嵃若提前埋伏,藏进山里是等着被对方饿死吗?”
影卫心事重重,冲冲道,“要是劫囚之事已经被人知晓,那奉真和姜姑娘她们…”
裴疏则脸色顿变,“什么姜姑娘?”
影卫惊觉自己说漏了,啪地捂住嘴,被凌然叱喝,“说。”
影卫哪顶得住裴疏则和褚未两道几能杀人的视线,只得和盘托出,“属下前日去报信时,姜姑娘也在观中,她不让我告诉您…”
话音被裴疏则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将血腥用力咽下,“混账!”
影卫扑通跪下去。
“跪有什么用,滚起来。”裴疏则情绪激荡,用力扶住车窗才坐稳,思绪转得飞快,“西城关不要了,立刻去找此处巡检使,让他领守兵来援,褚未,带我过去。”
褚未情急道,“殿下,您的身子…”
“巡检使不认别人,”裴疏则不容置喙,喘咳着道,“去就是了!”
空中飘起细小冰粒,马车疾驰到山隘城关,刀光血影撕破风雪,无数剑客和官兵的激烈厮杀声里,裴疏则和持剑负伤的姜妤遥遥对视。
两人对这场重逢并不意外,山风凛冽中,都从对方眼底捕捉到了近乎柔软的谴责。
郑嵃擒着越文州稳坐高台,对这一幕十分满意,扯过他满是刑伤的手臂,恶劣收紧,笑道,“这样多好,大团圆啦。”
“解决掉靖王,等族兄登上大宝,我怎么也能捞个国公坐坐。”
山脚发出震颤嗡鸣,黑压压的兵卒从林中杀将出来。
第59章 挡刀裴疏则,你别死
裴疏则走了,李逊在书房批阅公文,一连写错了好几个字,索性揉成一团丢出去。
更漏声滴答作响,他心神不宁,照理说,怎么都该有动静了,官邸依旧平静得诡异,衙役们各自偷闲,挨在远处说小话。
李逊坐在圈椅内,仰头往后靠,忽听房门一响,吓得他赶紧坐正,发现是自己今早派出去打探的扈卫,装作若无其事问,“怎么样,越文州押送出城没有?”
扈卫面露疑惑,“囚车安然出城,只是卑职发现,郑留守还从牢房里带出去一个人,往西走了。”
李逊面色一变,“越文州安然出城了?还有其他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