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想着大人的吩咐,看着他囚车北上才回,什么事都没有。”
李逊声调都拔高了,“那个往西走的呢?”
扈卫茫然摇头,“卑职遵您吩咐,一直跟着北上囚车,另一位没有顾上。”
李逊反应过来,冷汗唰然透背,大声怒喝,“吕成呢!吕成!”
吕成就在外间整理籍册,听见这声,手里东西啪嗒掉在地上,李逊已大步出来,“靖王过来的事,是不是你告的密?”
吕成一脸懵,“大人,您说什么呢,这事我能和谁说?”
“你放屁!”李逊劈头便骂,“要不是消息泄露,郑嵃派两辆囚车干什么?他想去引谁啊?你说他想去引谁啊?”
“大人,真不是我!”吕成搜肠刮肚,“那…那靖王往返金陵,山关巡检也必定知道啊,怎么就说是我呢?”
“嵊山巡检是靖王多年心腹,儿子兄弟都在他部将手下当差,他会说出去吗?除了他,知晓此事的只有我和你!”
吕成见他这般,情知瞒不过去,一改方才懵懂模样,诚恳道,“大人,姑丈,靖王都快病死了,又后继无人,咱们何苦跟着他?安国公可不一样,他正当盛年,离登上大宝只一步之遥,咱们要是协助他除掉靖王,以后不就平步青云了吗?”
李逊怒不可遏,抡圆胳膊就是一巴掌,“混账!蠢货!傻驴!”
他气得浑身乱战,点着吕成的指头都在发抖,“回来我再收拾你…你也用不着我收拾,你等死吧。”
李逊徒劳地转了两个圈,一咬牙一跺脚,夺门而出。
“来人,来人——老子不过了,去卫所传我的亲卫,告诉金陵太守,要是不想郑氏上位之后将我们一勺烩了,马上把能拉的人马全拉出来,跟我去嵊山城关!”
*
事情并不似郑嵃想象中那般顺利,靖王哪个亲随拉出来都能以一当十,奉真更是身手了得,剑锋横扫间,甲兵哗啦啦倒下一大片。
郑嵃色厉内荏,押着越文州后退,高喝先俘靖王,裴疏则踢起长刀,挥手掷来。
他虽病重乏力,准头却极好,利刃劈开冰雪,凌空破风,直直刺向郑嵃右肩,吓得他惊慌松手,越文州趁机脱身,可受刑太重,遍体鳞伤,没能将镣铐缠上对方的喉咙,趔趄着跃下高台,被姜妤和杳娘连拖带拽拉到跟前。
今日所伏兵卒颇众,他们以少战多,究竟十分吃力,哪里杀得败重重甲兵,被对方一点点围困上来。
裴疏则终于有机会靠近姜妤,将她护在身后,呼吸都带着血气,“伤怎么样?”
姜妤瞥了眼袖上刀口,“没事。”
她无奈垂目,“你不该来。”
“难道你就该来吗?”
“这下我们都要死了。”
裴疏则背对着她,擒住她清癯手腕,“死不了。”
话音落地,巡检使率守兵从西面山关上俯冲而下,挥刀冲甲兵便砍,郑嵃如何想得到对方这种时候竟还能弄来援兵,面色忽变,直呼护驾,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东边官道上也传来马蹄乱响,误打误撞的,竟将郑嵃的埋伏包了圆。
这下裴疏则也愣了,转头便见李逊和太守带人赶到,五花八门地纠集了不少亲卫、扈从和府兵,没头没脑冲向这里。
城关前乱成了一锅粥,各色人马围着留守司甲兵一通打,竟真把敌人撕开了一条口子,李逊是个文官,远远坐在轺车上,头冠都被颠散了架,倒是比谁眼睛都尖,看到裴疏则身形摇晃,便知他支撑不住,放声大喊,“快快!先把那两个病秧子弄出去!”
姜妤原本挂心着越文州的刑伤,察觉到裴疏则弓身咳嗽,下意识反手扶住。
不过愣神的功夫,数把长刀呼啸劈来,锵地一声火星乱飞,被奉真持剑挡住,发觉裴疏则指缝泛红,和姜妤一道架住他,褚未也杀到近前,拉上越文州,冲出混战。
褚未将越文州塞给杳娘,让他们去山里躲,便和奉真一块回去指挥作战。
姜妤这才来得及细看手边的人,只见他脸色惨白,断续咳喘,顿时敛眉,“你怎么样?”
裴疏则将她往山林的方向推,“走。”
郑嵃眼瞧着裴疏则退往山中,恼羞成怒,岂肯善罢甘休,大吼着命人去追,还真有几个亲卫急于立功,脱身撵了上来。
杳娘熟悉这里的山路,带人去往林中深处,但她们厮杀太久,身上挂彩,都不免脱力,越文州浑身是伤,能跑动都费尽力气,很快被人赶到近前。
姜妤挽剑挑飞一人手中长刀,可左支右绌,身侧尖刃直直冲来,刺向她的脖颈。
躲闪已经来不及,她听见寒刀切开冷风的声音,下意识闭上眼睛,蓦地被人按倒在地。
噗嗤一声,刀尖没入皮肉,面庞沾上温热的血。
耳边响起杳娘的惊呼。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姜妤睁眼,看到裴疏则挡在她身前,长刀穿透脊背,自胸前透出。
刀尖就这么明晃晃戳在眼前,亮得刺目。
杳娘趁机将敌人杀退,裴疏则支撑不住,失力跌倒在地。
姜妤的脸霎时白了,“裴疏则。”
他的重缎博古纹墨袍都被浸透,衣衫颜色太深,并看不大出,只有檀色内领边缘尽数染上殷红,张口想说话,却先呛出大口大口的血。
姜妤伸手擦拭,如何擦得过来,茫茫然地想,这样苍白的人,怎么还能流这么多血?哪来这么多血可以流?
她手指颤得厉害,被裴疏则拼力抓住,“妤儿。”
他脸色惨白,终于能发出声音,嘶哑唤她的名字,“你别怕,你别怕,我身上有块玉令,你…你们拿上它,从随州东关走,经巴州去寻西疆刺史,他是我的同袍,让他送你们去北漠,找呼屠皆,他会接纳你们,别怕,没事的。”
姜妤摇头,“我们一块走,我去给你找太医。”
裴疏则温柔眼底涌出深重歉疚,“对不起,这一生终究是我害了你,北漠风光也还好,姑且去看看吧,若想找个伴侣,越文州和陆知行也都很好…”
姜妤心脏木得难受,看到他口中新呛出的鲜血,呼吸都变得艰难,“你别再说话了。”
两人指端碰在一处,殷红湿滑,黏腻腻贴着皮肤,这是她年少时无数次想抓住,后来又无数次想摆脱的手,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他有任何波澜,可当他命悬一线,那些茫然若失的、错乱繁芜的情绪依旧巨浪般卷向她。
她察觉到他眼皮变重,无措地收紧手指,“裴疏则,你看看我,不要睡。”
裴疏则看到她眼中泪光,怔忡了一下,想给她擦拭,手却无力举到那个高度,徒劳地在她脸上留下斑斑指印。
她在为他哭,裴疏则神智不大清楚地想,很久之前,她还爱他的时候,想要嫁给他的时候,应当也为他哭过,只是彼时他们相隔太远,他不曾得见。
姜妤声音压抑到了极点,“你不会死的对吗,你这么厉害,你不会死的。”
“走吧,妤儿。”裴疏则声音轻得模糊,遗憾地牵动唇角,“你要好好活下去,像风,像云,像之前的小鱼儿那样,对不起,你本来应该是…一直自由的姑娘。”
姜妤感觉面庞一空,他的手摔落下去。
她整个人僵住,紧绷的心弦猝然断裂,“裴疏则,醒醒,你别死,裴疏则!”
她视线一片模糊,想搡动他的肩膀,却又怕牵动伤口,眼眶中蓄满的泪先受到摇晃,大颗大颗砸落,“你起来,我还没有原谅你!”
身下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姜妤跪坐在地上,心肺仿佛都被揉成不堪的一团,怎么都喘不上来,攥着衣襟,不受控制地一口一口倒气。
杳娘吓坏了,上前搀扶她,“师姐,你冷静点,我们…”
身后又传来追赶跑动声,迅速拉近,姜妤眼底浮现恨色,也不管摸到的是自己的剑还是敌人的刀,抄起来便横劈过去。
利刃被猛然架住,锵地一声脆响,褚未卸了她手中长刀,“是我!”
他一眼便看见倒地的人,喊了声殿下,仓促奔上前。
姜妤怔怔站在原地,觉得周围阴森草木都在乱转。
奉真看到林中混乱场景,便猜出是怎么回事,越过她先去查看裴疏则,半晌,定声唤她,“妤儿,快过来,他还有呼吸。”
第60章 苏醒她贴近他的胸膛,想要听听他的心……
姜妤依旧一动不动,直到杳娘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晃动,“妤儿,你听到没有?靖王没死,他还活着。”
姜妤这才回神,忡然转头,被杳娘不由分说拽到裴疏则跟前。
裴疏则的心跳和呼吸已经十分微弱,若非奉真修道多年,通些医术,只怕还真听不出,就连褚未都绝了望,“没用的,救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救不回来,”奉真飞快给他止血,从怀内取出丸药,“想着文州受刑,我带了吊命用的至宝丹。”
她一连给他塞了两颗,终于抽出空来安慰姜妤,“那刀偏了两寸,没有伤到心脏,这丹药整个紫云观也就那么几粒,我全带来了,你放宽心。”
姜妤闭目,足下趔趄,浑身失力,将脸埋进杳娘颈窝。
杳娘抱住她,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越文州也是半死不活,受了几天的刑,浑身都是血,靠在树干上,静静看着这边,推拒了奉真递来的丸药,温声道,“留给他吧,我的伤要不了命。”
*
裴疏则伤得太深,一时不敢挪动,等血慢慢止住,才用肩舆就近送到城关的巡防营。
褚未活捉了郑嵃,李逊和太守何等精明,立刻趁热打铁,拉着巡检使带兵一道回去,包围留守司。
他们本就在金陵经营多年,郑嵃被捉,治下兵卒死伤不小,司内官员猝然被围,如何压得倒这两个地头蛇,只得就范,被李逊重新接管了府衙。
只是次日李逊亲自寻了好药送过来时,眼神躲闪,袍袖遮掩,被褚未拽住细看,发现他脖子上添了几道挠痕,被头冠遮住的额角也有些发青。
李逊干咳两声,“本官、本官这都是昨天回衙起事时不小心留的伤。”
褚未记挂着裴疏则,却也哑然失笑,“大人真是深藏不露,亲自上阵杀敌,就留了这么点小伤口,这敌人莫不是尊夫人吧。”
李逊神色尴尬,啧了一声,“都知道我娶了个河东狮,就你非得说出来。”
褚未耸肩,听他说要去探望靖王,道,“殿下还没有醒,而且…”
他朝裴疏则所在的房间眼神示意,“姜姑娘在里面。”
李逊恍然,放低声音,“一直在里头吗?”
“昨天晚上没有出来。”
李逊想起往事,叹了口气,“也好,也好。”
他察觉到气氛变得沉重,笑道,“你瞧瞧,我就没有殿下这么好的福气,我家那位生起气来可真是…”
褚未眼角抽了抽,心想,那你是真没见过他们两人你死我活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将话题挪开,“大人这副尊容,莫不是夫人因为担心内侄才动怒吧。”
“她敢,”李逊声调忽得拔高,赶紧表明立场,“那竖子我已经押来了,任凭参军处置。”
“那就好,”褚未道,“殿下在此无甚根基,金陵生变之事,最好能封锁消息,别让朝廷知道,趁这段时间,我得去随州做些准备。”
李逊应好,“我和太守都会留神的,你放心。”
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奉真提着攒盒上前,“殿下的药熬好了,我给他送来。”
褚未给她让开路,奉真推门而入。